第57章 旧事重提
那晚庄兰溪心血来潮决定煮红酒,于是去附近的超市买原材料。她注意到超市结账机位旁边有个小棚子,有点像别的超市里转售药品的区域,可放在杜县,却是专卖玉石的。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有点心虚地想起来这卡好像还是宫代秋的。
白千帆的背包刚好用来苹果和橙子,各买了一大袋,可算回去分着吃。他手里拎着红酒瓶子,却是反手拿着,随时要挥起来打人似的。庄兰溪边走边嘲笑他,可他偏偏觉得这样顺手。
那时候庄兰溪正借着月光切橙子,吴香在一旁试图讨一口红酒喝,但庄兰溪坚持说,小孩子不能喝酒,等你长大了把你灌到吐。
门上忽然传来紧凑的叩门声,然后苍淼穿门而入。门显然不是她敲的,只听她焦急地说:“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
门打开了,而在场没有人预料到门后站着的人会是谁。
边知远。他的眼睛格外黑,却又好像由内而外焚烧着,很炽热,又很冰冷,很像是——很像是开学那一天,他在漫天红光之下站在烈士碑旁。一个愤怒的少年;庄兰溪猜想,是因为恨吧。她忽然感觉浑身冰凉,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知道了。
他特么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下一秒,边知远的神情忽然变了,像秋雨过后从屋檐底下整根掉落的冰凌,尖锐地无声地砸进杂草里。就在他看清了庄兰溪的面容的那一刹那,仿佛忽然才从一个漫长的梦里想过来,忽然意识了她是谁,又或者,他以为的她是谁。
边知远脸上的愤怒与仇恨忽然消散,仿佛只是旁人看走了眼,而笼罩着十四岁少年面容的,只剩下一阵无尽沉郁的悲伤。
是悲伤。他轻轻地吐出:“你怎么能”
他兀自摇了摇头,看上去在崩溃流泪的边缘。
白千帆,发觉到事情的走向开始不对劲,小步跑去他的朋友身边:“没事啊”他不知道还应该说些什么,向一旁安静窝在角落里读书的孟既安投去求救的目光。
“哦”孟既安放下书,平静地走过来,俨然是此刻屋子里唯一还很镇定的存在,“没事儿的,我也有过你这样”
“你早就知道了?”边知远忽然抬头,看了看孟既安,又看了看白千帆,脸色尽是错愕与茫然,“你们早就——你们早就知道了?”
吴香放下橘子,依旧茫然,有些不耐烦地问着:“知道什么啊?”
庄兰溪倒抽一口冷气,手中的水果刀掉落在案板上,而她自己狼狈地跌进了椅子里。苍淼飘过来:“实在是我没想到。我们在问虚谷旁观三巫集会,完全没想到他们会那么直白地指出你就是你”
庄兰溪无声扯出一个冷笑。你就是你。听起来像是花明蕊不久前的某些话的回响,然而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是啊,她总是宁愿庄兰溪和庄婷是两个人,但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从来都只是同一个人。庄婷所有的罪孽都还是她的罪孽。哪怕被五马分尸、尸体被抛在荒原上任秃鹫啄食,哪怕这八年来世界下了无数场大雨,都无法洗净的。
繁华如昌陵,一夜为鬼城啊。
吴香站在原地,无人回答她的问题。但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孩,一定已经在心中将种种线索串联起来——庄兰溪的游手好闲与高深莫测,她挺身挡在其他人之前的每一次,她安然无恙的每一次她从来都不肯摘下来的帽子,她的姓氏、年龄以及知识,她轻挑言语里间隙透露出的沧桑
其实一直都那么明显,只是没人会主动往那边想。
毕竟,在世人眼中,庄婷,已经死了啊。
吴香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抑制着即将迸出口的问题,或者叫喊。那可能是这个女孩第一次主动学会克制,她恍然间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她不能理解亦不可控的东西,于是她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在沉默中承担。
吴香是个很典型的局内人,父母双方一方是殚灵人、一方是内阁代表,从小生长在这个环境里,听过无数过关于万灵主宰的传说与种种猎奇段子。她记得生命最初的记忆里,世界澄净无暇,海报上那人总是一身白衣,是除恶扬善的正面形象。
后来皓月一夜间跌落烂泥,世间一片唏嘘,而年幼的她十分不解地问妈妈:“白衣姐姐两袖清风,怎么可能是恶人呀?”
那是年少懵懂天真,觉得全世界都是善良的人。现在十五岁的吴香其实还是那么觉得。
但这八年以来,她曾无数次恶毒地念起庄婷的名字,和朋友们分享相关八卦故事,一遍遍读着书上讲昌陵屠城的那段史,觉得很刺激。
而在她既刻意又无意地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他们口中咒骂的那个人,或许就坐在三五个位置开外,亲耳聆听了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她曾经憎恶庄婷——却不是把庄婷当作一个具体的人去憎恶,而是当作一个已经死去的符号。她憎恶的是罪行,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更是墨守全天下默契的约定、世界的新规。
但是——吴香还从来没有认真的恨过一个人,一个具体的人。
此时庄兰溪落魄地看向切了一半的橙子,眼神暗淡麻木。不久前,吴香还在兴奋地等着看她煮红酒。她真能把庄兰溪和庄婷——那个恶毒的符号——看作同一个人吗?哪怕她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这个送给她奇怪的石膏月饼贺卡的人,这个她自以为认识七八年的人,曾经夺走了数十万人的性命,曾经摧毁了无数无辜的家庭。
在万灵主宰所有非黑即白的传说背后,是不计其数、无名无姓的,戛然而止的幸福。
——眼前的这个人,罪该万死,八年前已被初次,却依然完完整整地活在这里。
空白的震惊从吴香的脸上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旋风般的恐惧,愤怒,惊悚,和悲伤。如同一面镜子,照着不久前边知远的情绪变化。
庄兰溪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吴香——她只是一个善良而正义的旁观者,不曾真的因她的罪孽而失去什么。可是连她的反应,也都是如此。
口袋里有处沉甸甸的,装着一块定制的玉佩,坠着一颗空欢喜的心。那本来是一份礼物,但恐怕再也不会送出了。她不能再怀抱任何希望、贪恋任何温暖,再幻想待一切风雨平息后,能重归静寂的田园、满山火红的罂粟。
她还需再死一次,在不久将来。
“这是怎么了?”一个火红的身影立得门口。孟既安惊得跳了起来,白千帆手背后站着。
吴香是第一个开口说话的,她好像已经清醒过来,以最快速度做出决断。。
“都是以前发生过的事。”她又握住了边知远的手,不知对哪个人说,可能是对所有人,“而且我的朋友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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