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说话的正是十二娘子。
“十二……”大夫人出声又止，这才发现自己又把女儿疏忽掉了。
从进来就自觉坐到不起眼的地方，以免影响到大夫们看诊的十二娘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清澄灵巧的双眸扬了扬。
“就算这些大夫都治不了留姐儿，也比不上贺太医，可是偌大京都之中，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的医术比得上贺太医吗？宫中其他的太医和御医，难道也不行吗？”十二娘子略有好奇的问。
她这么一问，程大夫讶异了下后迟疑了片刻，凝神想了想，还真就想起来一个人，“也不是说没有，倒是有一个人，据说医术了得，连贺太医都曾经对其赞不绝口。只是……”
“只是什么？”十二娘子问。
程大夫欲言又止，看了大夫人一眼，摇摇头，又拱了拱手，“小公爷的病，老夫是真的治不了，还是就此告辞吧。只是，老夫临走前还有几句话要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夫人脸色不太好，竟没有接话。
“程大夫请说。”还是十二娘子清脆的把话接了过来。
程大夫对十二娘子点点头，露出欣赏之色：这姑娘看来是个明事理的人，而且临危不乱，有大将风范。
“医者跟病人家属之间时有摩擦，这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但过去的事情已经都过去了，逝者已逝，来者可追。面子和里子固然重要，但与人命相比，不值一哂。小公爷的病耽误不得。还望夫人早做决断。”
十二娘子听得明白，等程大夫走后，便看着大夫人问：“娘，你知道程大夫说的那个人是谁？”
大夫人回过神来，脸上神色复杂，眸中既有一丝希冀闪耀，但更多的是黯然沮丧，一闪而逝的恨意，情绪还有一些激动，她大声说道：“不，我绝对不会让他来的，绝对不让他给留姐儿治病！什么人都行，唯独他不可以！”
“娘？”十二娘子怔怔看了她一刻。
在她的印象中，大夫人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好像她提到的不是一个医者，而是一个仇人。
“十二娘。”大夫人一下子抓住了十二娘子的手腕，死死的盯着她说：“他不行，这个人绝对不行！当年就是他把大哥儿治没的！是他害死了大哥儿！我们绝对不能让他来！”
大夫人说的这样严厉，把十二娘子的手都抓疼了。
原来如此。
怪不得。
她就奇怪，怎么可能整个京都只有贺太医一个人医术高明，别的大夫都比不上他，这可是首善之地，天子脚下，纵然那些大夫再不济，也总有一两个能跟贺太医旗鼓相当的吧，不然，若是出现什么奇难杂症，也没有一个能跟贺太医辨证的人啊……
原来不是没有，而是另有因由。
十二娘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真疼，大夫人要是松开手，底下肯定肿起来了。
大夫人这么用力，就像在抓救命稻草。
嘴上说着绝对不能让那个人来给留姐儿治病，其实心中还是抱着希冀的吧，说的这么疾声厉色，其实是色厉内茬，与其说是讲给她听的，还不如说是大夫人在自我催眠。
大夫人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
“可他医术是真的好，对吗？”十二娘子问。
大夫人怔愣了一下，茫然的看着女儿。
“能得到贺太医和程大夫的推崇，那人的医术自是勿庸置疑。他要来了，也许留姐儿就有救了。大哥哥到底是怎么夭的，连我都清楚了，娘难道还不清楚吗？娘，”十二娘子把手搭在了大夫人的枯瘦如柴的手背上，认真的问她：“到底是留姐儿重要，还是跟一位医术高明的良医置气重要？”
大夫人被她问的一震。
“可万一……”她说道。
“有万一又如何？”十二娘子问。
大夫人愣了。
十二娘子一语点醒梦中人。
留姐儿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连贺太医都说他这次凶多吉少，现在再请别人来，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情况再坏也就如此了，还能万一到哪里去？
大夫人怔怔的看着十二娘子。
十二娘子神情坦然，目光毫不作伪。
“紫纱，去拿世子爷的帖子！”大夫人突然转头大声道：“苍君，备车！黛墨，更衣！我亲自登门去请人！”
昭阳院的院子里，十二娘子板着一张小脸，坐在一张黄花梨木雕的太师椅上，青鸾站在她的身后，一众昭阳院的大小丫鬟婆子都跪在地上。
“知道把你们都叫来是什么事吗？”十二娘子问。
“奴婢们没照顾好留姐儿。”其中一个看起来机灵的婆子大着胆子回答。
“回答的好。”十二娘子看了眼那个婆子。
四十出头的模样，相貌一般般，但看着就是个很有眼色的。
十二娘子对她有些印象。
这婆子的男人姓贾，叫贾贵，在前院里马厩看马，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她跟着她男人一起在府里做事，已经进府有十余年了，算府里半个老人，大家都叫这婆子贾贵家的。
十二娘子跟这婆子没说过几句话，不熟，但跟她男人贾贵倒是认识的，她自小经常跟着大老爷和老太爷出门，进进出出都要车马，少不得跟马厩的下人们打交道，她也因此跟贾贵时常能搭上几句话。
“那按着府里的规矩，怠慢主家，照顾失职，该当如何？”十二娘子又问。
“轻则打二十板子，重则发卖出去！”贾贵家的说。
“不错。那要是因照顾疏漏，害死主家哥儿，又该如何？”
“轻则打五十板子，发卖出去；重则当场打死，全家发卖。”
“勾结外人，收受贿赂，预谋害主呢？”
“轻则断手断脚，报送官府；重则当场打死，全家发卖。”
十二娘子听了点头，这贾贵家的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在这种场合下也能不急不乱，反应迅速，口齿敏捷，回答的一丝不乱，最重要的是她这话一说，十二娘子就知道这个人没有问题。
做贼都是要心虚的，断没有如此爽利的回答。
虽然说这个贾贵家的难免有点想出风头的意思在里面，想要在十二娘子面前表现，但只要心术不歪，这些都无大碍。
她跟贾贵家的这么一问一答下来，底下的人都听的心惊肉跳。
十二娘子这问话里面信息量太大了，大有玄机啊。
单听都没什么，但合在一起，再加上今天发生的事，前前后后一联系，众人心头都是一警，要出大事！
这么想着，就听十二娘子又说：“照理说，我跟你们院子素来走得不近，也没管过你们院子里的事，今儿这事不摊我管。不过呢，一来大夫人这两天精神不太好，二来我今天突然起了手足相护之心，三来这事正巧叫我碰上了，总之，综合以上，少不得我今日要花点心思在你们身上。也不知道是我倒霉，还是你们倒霉。”
贾贵家的忙赔笑道：“十二娘子您这话说的真是，您可是天生的贵人，连圣人都赞誉有加，我们便是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您一个手指头！您愿意管束我们、花心思在我们这等人身上，那是我们天大的荣幸！再说了，您是主，我们是仆，您要管我们，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就是！奴婢们都听着呢。”
所谓的圣人赞誉，是十二娘子五岁时发生的一件趣事。
圣上爷微服到了善国公府的庄子上，在马场见到裴学仁抱着才五岁的十二娘子学骑马，惊讶过后一番交谈，十二娘子竟然对答如流，让圣上爷另眼相看，差点动了当场封县主的念头。
彼时，圣上爷装作严肃模样，逗着小姑娘说：“你这么小的年纪，不在家里和姐妹们玩耍，跑到外面来骑马撒野，不怕摔着吗？”
谁想十二娘子半点不怕生，依在父亲怀里，大眼睛瞅着圣人咕噜来回转了转，开口竟然回答道：“有圣上在，臣女不怕。”
圣上爷和世子齐齐惊讶不已，相顾失笑。
“你认识朕？”圣上爷微服时都自称吾或我，从来没有露出过马脚，不料这回竟然一个照面就叫一个黄毛小丫头叫破了身份，颇觉新奇。
十二娘子摇了摇脑袋，小脸扬笑说：“臣女虽然不认识圣上，但臣女的父亲认识圣上。父亲见到圣上，连马都顾不得骑了，立刻就下马行礼，如此敬重有加，足以见圣上身份之尊贵，绝非凡俗。祖父教过，天地君亲师，能让父亲这么做的除了祖父和先生们，也就只有身为君父的圣上了。祖父和父亲的先生们，臣女都见过，唯有圣上，臣女从来没有见过。不是您，又是谁呢？”
圣上爷听的心花怒放，连夸道：“好个口齿伶俐冰雪聪明的小妞妞！这察颜观色的本领可不输给朕的王公大臣们啊！裴爱卿，你这女儿养的极好了！”
“圣上过奖，臣汗颜。”善国公世子谦逊的笑了笑。
裴学仁本来就最疼爱这个女儿，十二娘年纪虽小，但架不住天资过人，两岁识字，三岁背诗，四岁就敢玩小木棍，还耍的有模有样，性格脾气又与众不同，不似一般女儿家，更像是家里多了个假小子，因此十二娘倒比裴学仁那几个儿子更得他喜爱。如今见十二娘不只七窍玲珑，而且应对得体，连奉承万岁之时还不忘把自己老爹捎上，这福气来得太早，还有些稚气的可爱，裴学仁只觉自己没白疼这个闺女！
圣上爷心情好，继续逗十二娘说：“你是个好孩子，朕想赏赐你。朕现在问你，你愿不愿意做个乡君啊？”
裴世子一听就要开口替女儿拒绝，被圣上爷瞥了个眼神，只得硬生生收住了。
十二娘眨了下眼睛，扭头问裴世子：“爹爹，乡君是什么？十二娘能做么？”
裴学仁压下心中疑虑，不动声色同样逗着女儿道：“乡君是个封号，有了封号，就有了品级，有了品级，你就能像朝廷的官员一样拿俸禄，享受朝廷的供奉。十二娘喜欢吗？”
十二娘想了想，抬起头看着圣上爷，清澈双眸如水一样明亮，童声清扬道：“臣女闻‘无功不受禄’，圣上，臣女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不能接受您的赏赐。等到臣女哪天立下功劳，到那时，您再赏赐臣女吧。”
“你一个小姑娘，能立下什么功劳呢？”圣上一愣，又乐了。
“那可多了，给圣上种棵树，盖个房子，还可以除个虫，养个马，我还可以帮圣上打坏人，一口气都说不完。”十二娘掰着手指头表情认真的说。
圣上爷乐不可支，指着十二娘对裴世子笑道：“倒都是大功劳，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不容易了，爱卿少教些，可教这孩子辛苦。”
裴世子哭笑不得：“臣平时可没教过这些，也不知道这孩子成天里在想什么。”
圣上爷越发引以为奇，赞曰：“世人皆道烛国的先皇后是个巾帼不让须眉举世无双的奇女子。朕倒觉得裴卿家的十二娘亦颇有女中丈夫的气概，幼且如此，将来必不可限量，可为我应国的奇女子也。朕心甚悦。”
“圣上千万别再夸了，您再夸下去，这丫头就要得意忘形了。”裴世子连忙谦了又谦。
这件事还是圣人回宫后自己说给皇后听的，皇后听了也觉得裴十二娘回答的颇有童趣，又明显比同龄人教养更好，可爱不失分寸，童言无忌更见可贵，便打发了宫人赏了十二娘上等宫花一套、精制九连环一套和一盘新鲜贡果。
十二娘虽然没有成为乡君，但自那日后，宫中时常有赏赐下来，整个帝京的臣工百姓都知道她是得过应帝亲口夸赞的贵女，是宫中的宠儿。
裴十二娘也成了京中诸多王公世家中唯一一个尚在稚龄就已经名扬京都内外的女儿。
这也是她在国公府地位不同的原因之一。
其他丫鬟婆子们也跟着附和，“是啊，十二娘子多虑了，正是这个道理。”
十二娘子又多看了贾贵家的一眼，这婆子还真有些前途。
有眼色，麻利，爽快，嘴甜，会来事儿，好好培养，倒也是个大有可用之人。
“我刚才说的意思，想来你们会听的也都听出来了，好好想一想，用一用脑子，想想清楚，什么是你们该做的，什么是你们不该做的。府里的规矩你们都懂，不是只有贾贵家的一个人清楚明白，别把主家都当成傻子，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连我这个素来不管事的都听到风声了，真以为大夫人和老夫人都是摆设？说穿了，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该是谁做的错事，谁就得负责。”
丫鬟婆子们听得心惊不止，暗想：怪不得总听人说府里这个十二娘子最是聪明不过，打小就与从不同，只这番话上就能见到厉害。若不看年纪，哪句都不比成年人差，句句在理，头头是道，便是再利害的当家夫人掌家娘子，也不过如此了。
“府里养着你们，每月给你们月钱，逢年过节家有喜事，还要另发赏钱、发东西，你们以为都是白给的？那是要你们把份内的事都做好！
“你们满京都里去打听打听，像咱们府上这样的人家一共才几户？
“大夫人给你们脸面，精挑细选，才选了你们来照顾留姐儿，这是看着你们还不错，才想给你们一个前程。照顾留姐儿要花多少功夫？一个院子里，大小丫鬟加上婆子就有二十多人，不过是端端茶饭，擦身洗漱，煎煎药，扫扫院子，多大点活儿？就能累着你们不成？别人家养个小姐都没你们这么清闲！
“大夫人和留姐儿给你们脸面，你们也要给大夫人和留姐儿脸面。
“你们都是家生子，没有一个是外面买来的，哪个也不是孤家寡人，真以为犯了这么大的错，只要一个人抗着抵一条命就完事了？过过脑子，好好想想，你们全家的身契都在谁手上？
“自个儿糊涂也就算了，想死没人拦着，但也别拖累家里人。想想你们自个儿的爹娘，想想你们的兄弟姐妹，再想想你们自己！那撺掇着你们做这种事的人，能不能拿到你和你家人的身契？
“都是家生子，有些事你们年轻还看不明白，但你们的老子娘、祖父母看的比你们清楚，做事之前不妨回家去问问你们爹娘，那人的主子是不是真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性儿？
“别人给的银子再多，也要你和你家人有命花才行。
“不要自作聪明！”
青鸾去倒了杯茶，端来递给十二娘子。
十二娘子接过来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
“话我说完了，听不听得进去，要看你们自己。知道错的，半个时辰内，自己去找赤缨，把话说清楚，这事就在我这里结了。不知道错的，我也不会再说废话，半个时辰后，昭阳院里，除了赤缨素月冬雪冬梅和贾贵家的，其他人通通全家发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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