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逃冥界离
天幕深重,晚色将至,回廊下的屏画宫灯一盏盏亮起。
今夜宫宴,多数宫人都被调去正殿,显得佛恶殿格外寂静,有些与世隔绝的冷清。
南一稍微乔装,路遇一群身穿同样衣物的宫侍,正端着美酒佳肴走过,方向与他背道而驰,约莫是赶着去宫宴待客。
临近宫门,南一又忽而顿足,回头远远望了一眼那辉光通明、丝竹声乐的大殿。
他突然想起死去那天……
君渊与百越的婚宴也是如此热闹。
原以为自己心如镜湖,但在此刻、在离开之前想起过往,南一内心仍旧生出了不可磨灭的酸涩和不甘。
幸好。
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明无魔宫分为九道宫口,每一道都有重兵把守,其中午门人流往来最密切,不少身份尊贵的客人与随侍都要由此入宫。
南一垂首,混在喧闹人群里往外走,天魔兵拦在宫门前巡查腰牌,语气肃穆:“你是那个殿的?这么晚还出宫做什么。”
天魔兵点了点南一的宫侍腰牌,天色黑,也没太看清他的模样。
南一压低嗓音,状似胆小道:“回禀大人,我奉命出宫去接一位客人。”
天魔兵也没多盘问,递还腰牌后便挥手放人。南一刚刚转身,耳边却又突然听天魔兵道:“参见大司法——”
南一脚步微顿,霎时僵住。
“客人都到齐了吗?”卫雪临的声音冷淡如常。
天魔兵恭敬道:“来客已经登记在册,基本都到齐了。”
“看好时辰,若有不守时者不必放进宫。”卫雪临音落,视线缓缓移向前方南一的背影,蹙眉道:“这人是做什么的?”
天魔兵回道:“内廷宫侍。刚刚拿了腰牌,说要出宫去接客人。”
“这么晚,接什么客人?”
那冷冽的审视目光烙于后背,南一不敢妄动,也不敢回头,他与卫雪临之间太过熟悉,只要稍微靠近便会露出破绽。
卫雪临毕竟是冥界大司法,负责值守巡视之责,南一不确定被发现后他的态度,也不想连累他趟进浑水。
偏偏卫雪临道:“转过来。”
南一没动,恍若未闻。
天魔兵率先怒斥道:“耳朵聋掉了?!听不见大司法说话吗?”
卫雪临渐渐靠近,南一捏紧掌心,正想着破罐子破摔,余光却见那道颀长身影在距离两三步之地停下。
“放他走。”卫雪临盯着南一清瘦的背影,眸光微动,转身道:“半个时辰后,关好宫门。”
有惊无险……
南一幸运成为最后离宫的人,一路疾行向西,不久便见到一条幽邃暗河。
暗河水面狭隘,但长,一眼望不到上游边际,河岸乱石嶙峋,阴风阵阵。黑沉河水在血月的照耀下悄声流淌,显得神秘又怪诞。
暗河由来,原是黄泉域的一条鬼水河,每到月圆之日,黄泉便会涨潮,蔓延到相通的妄渊地底。
南一想离开,利用鬼水河最为方便,但怎样渡河却成了疑难。鬼水河是一滩怨念死水,专食活人魂魄,只有特定之物才能在水面漂浮,幸而凤诩给他安排了一个摆渡人。
月悬深空,云涌风飞。
少顷,远处水面隐约行来一道黑影,待渐渐离近,南一才看清是条古旧轻舟,船身站着个手握划桨、头戴斗笠的摆渡人。
原以为凤诩的下属也是妖魔鬼怪,结果却是一位长身玉立的温润男子,眉似远山,鼻若悬梁,只是双眸覆着漆黑深布,衬得面容愈发苍白。
长相俊美,可惜却是瞎的……
瞎眼的摆渡人下船姿势却十分从容,出尘气质,隐隐透出几分世外高人的韵味。
世外高人对着另一头、空空如也的空气拱手道:“这位小贵人,可是要渡河向东?”
……
事实证明。
人不可貌相。
南一轻咳两声:“我在这儿。”
“不好意思。”摆渡人微侧耳,寻着南一说话的方向道:“在下奉鬼王之命渡小贵人过河,只是我眼疾不便,还望小贵人多多包容。”
南一微微一笑,随即想到他看不见,便率先踏上轻舟,说:“不妨事。麻烦你带我过河了,多谢。”
水声阵阵,轻舟平稳又缓慢的在鬼水河面行驶。
摆渡人专心划船,南一出神望着前方,两人原本相顾无言,突然——船身猛地剧烈一颤!震荡颠簸,险些将南一甩入水面,摆渡人手握的船桨也滑落老远。
“惊扰小贵人……应该是船底触到了暗礁,不必惊慌。”摆渡人弯下腰,双手摸索船桨,却因为眼睛不便迟迟没有寻到。
南一好心帮忙,捡起船桨递去。摆渡人探臂取物,黑袖不甚滑落,只见手腕至小臂都包扎着灰旧绷带,松动间,外露皮肤竟布满了血肉凹凸、狰狞可怖的咒文。
南一悚然微惊。
……
那咒文与平日所见不同,就像从血肉里硬生生长出,青紫斑驳,诡异阴森,犹如某种可怖血腥的诅咒。
摆渡人握住船桨另一头,似乎是感觉到了南一的僵硬,又摸着手腕笑道:“小贵人莫怕,这玩意不会伤害人。”
“……这是什么。”南一看着他将绷带慢慢缠紧,清俊面容毫不在意,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印记而已。”
宽袍黑袖滑落,摆渡人将缠好绷带的手腕藏回袖内,淡道:“小贵人以前没见过‘堕神印’吗?”
堕神印,顾名思义。
乃是一些已经历劫成仙、成神的修道者,因为种种原因要被剥夺仙籍,逐出九霄仙境,便用此印法剔骨消身,磨灭仙灵。堕神印永难磨灭,一旦刻上便会沦为不人不鬼不神的三界异类。
能称作堕神之人,皆是犯下了滔天罪孽、穷凶极恶。
南一凝望着摆渡人,目光仿佛穿透黑布与他对视,窥探到那些不可告明的秘密过往,“……你是仙界的人?”
千万年来,三界飞升成仙者屈指可数,然而这里居然有一个真仙,沦落到鬼王座下,成为黄泉摆渡人!
“你所犯何事?怎么会来冥界。”
“萍水相逢,小贵人何苦打听那么多,平白无故挖人伤口。”摆渡人划着桨,语气悠然:“你坐你的船,我渡我的河,有时候知道的越多,便会越麻烦。”
南一怔然道:“……抱歉。”
他并非想窥探别人的隐私,只是那融血刻骨的咒文,莫名让他心头发紧,没多思虑便脱口而问了。
“小贵人,转过前面的水道,我们就离开妄渊地域了。”
闻言,南一顺势看向前方,不远处有一道湍急水弯,蜿蜒直至狭隘崖口深处,分割了两界边境。只要驶过此处,便能成功逃离妄渊。
摆渡人突然出声道:“看来,今天不是一个好日子。”
血月不知何时已经隐入乌云,风声呜咽,白光乍泄,惊雷轰然闷响——
鬼水河面霎时翻涌起一阵阵惊骇涡潮!
顷刻之间,迅猛强风吹得轻舟不停打摆,剧烈震颤之下,南一根本无法站稳,东倒西歪中差点摔倒,幸而摆渡人在关键时刻压紧船头稳住平衡。
“这是怎么了!”南一眯着眼,声音都快被疾风吹散。
猝不及防的骤变,有些不太对劲。摆渡人扶着船桨撑身,回望来路片刻,道:“出事了。”
……出什么事?
鬼水河面已被阴霾般的黑雾笼罩,南一视线不清,却能感觉到周围被阴暗寒凉的温度覆没,仿佛山雨欲来、乌云压境,有一种沉睡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正在缓慢苏醒……
这种感觉。
是妄渊底下的魔息!
摆渡人沉声道:“明无魔宫有异,引得整个妄渊的魔息也跟着躁动了。”
仿佛为了印证这话,南一手腕处的南檀念珠微颤,黑蛇也极为痛苦的探出头,哀声嘶鸣。
“怎么会……”
南一站起身,踏上船头朝明无魔宫的方向眺望——
相距甚远,遥遥千里。然而他却明显看到天幕上方黑焰滚滚,魔息翻涌,阴森气氛怖如炼狱,不知发生了何等惨景。
烈莲焚焰!
那是君渊每次心魔发作,难以抑制魔息躁动时才会出现的黑焰!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南一根本没有将魔息放入君渊体内,为何会在此刻引得他心魔发作?
水道渐近,寒风侵肌,很快便要驶离此处,南一却像被这阵阴风吹成了岿然不动的寒冰。天边黑焰倒影在眼眸,烧灼着骨血与心脏。
……
不要想。
不关他的事。
就算心魔发作,就算凤诩和绮罗心怀不轨,君渊也不一定会有事。
他要走。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是君渊先对不起他的,他只是想走,想活命,这有什么错?君渊又何曾管过他的死活?
但南一的眼睛,根本难以挪动半寸。他紧紧地盯着明无魔宫的方向,内心陷入疯狂拉扯的分裂情绪,有两种声音在耳边充斥、混乱不堪:一种催促他要赶快离开,一种告诉他……君渊会死。
君渊会死!
突如其来的念头就像烧灼滚烫的铁针扎进南一心脏,痛得他呼吸一重,冷汗淋漓。
不能……
整整三百年相伴,他是君渊养大的,虽然……他不要他了,虽然南一厌恶也憎恨这种关系,他想逃。但他做不到冷眼旁观看着君渊陷入危险。
唇齿尝到腥甜的血味,南一艰难道:“……停船。”
摆渡人划着船桨的动作一顿,侧耳问:“小贵人在说什么呢?”
“我要回去。”
这次摆渡人听清楚了,他侧过脸,语气微讶:“小贵人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到达鬼水河的边缘,只差一步就可以离开妄渊。”
“你既有心离开,过往种种,旁人如何,不过弹指一瞬不值挂念。”摆渡人的声音略带笑意,似乎是看穿了南一的想法。
“只要踏出这一步,从此天高仍鸟飞,海阔凭鱼跃。小贵人,你真的要回去吗?”
……
你真的要回去吗。
南一抬眸,神色平静,意识却如坠混沌,任凭劝诫都作枉然,唯有一个念头,逐字逐句道:“停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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