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将作旧址
第621章 将作旧址
裴液早就清楚自己要问什么,他本来就是冲着鱼嗣诚去的,当年玉霰园的修筑,如今他在宫中的只手遮天,一切都不可能和他脱开干系。
只是如今裴液打不过他。
【汞华浮槎】确实是大明宫里一具怪物,它纯粹为这里而生,而即便不谈那怪异骨节带来的庞大技击压力,想要对其造成伤害本身就是一个无法破解的难题。
所以这时他才坐在这位苍老的设计者面前。
随着时间流逝,裴液越发真切的理解了屈忻所言的医理,直接粗暴地进入心神境接续梳理确实是修行人的行径,医道之深妙正在于将人当成一个人,而非一道难题,以近乎温柔的方式,针药缓进,调其内机,从外向内去沟通,以其五感为桥梁,令其在舒适与安宁中卸下心防,将创伤暴露出来。
毁乱的步骤,只有病者自己清楚,那么也只有他自己站起来,才能真正将一切重建。
郭侑心中障壁的消去如此鲜明地外显在面容上,半张的嘴合上了,绷紧的面肌舒缓下来,那双焦点总是与现实景物对不上的眼睛也渐渐回落下来,瞳孔缓慢地回缩,仿佛从遥不可及的远方收回到眼前。
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他竟然自己动了动脑袋,似乎在瞧殿中的陈设。
裴液轻声道:“屈忻,你好厉害。”
屈忻面色没有变化,对这平平无奇的夸赞全然免疫。
“你这个药方能不能教给我?”
“你要拜入泰山门下吗?”
“你们不是广惠天下医士吗,怎么还这般门户之见。”
“你是医士吗?”
“你教了我,我不就是了。”
屈忻瞧他一眼:“以后熟了,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巧妙的医法。但《灵枢叩心录》是很深奥的医经,虽然瞧着施用简单,但其实是对医士造诣的极高考验,针道、药理、经脉、神枢、经验……但有一处水平不足,就可能出现难以预料的情况。此术施用,对每个病者都要重新制定方案,不是一概扎针喂药就行的。”
裴液没听后面一大串,只微微皱眉:“什么叫‘以后熟了’,现下咱们不熟吗?”
屈忻偏头看着他:“我能抽你一根筋用吗?”
“不行。”
“你瞧。”少女冷淡地回过头去,仿佛这已足以证明他们交情尚浅。
裴液托着下巴不再搭话,屈忻忽然道:“郭侑。”
老人一怔抬头。
裴液挺起了身子,李西洲也望了过来。
“好了,得益于玄门的好身体,此步很成功。”屈忻低头拾起排在案上的细线,一一捋直后轻轻一抖,郭侑头上如同溅射出一片细光流银,三十二枚软针同时飞了出来。
屈忻纤指一绕,将之整整齐齐地纳在掌心,而裴液已经没看她了,他凝眸盯着面前的老人,腰腿微微撑起,身体已下意识绷了起来。
郭侑仿佛活了过来。
他神色中还是带着茫然,眼睛几乎不落在人的脸上,但裴液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处在一位玄门的视野中了,即便没有敌意显露,但当你就在他身前两丈内时,那种威胁其实挥之不去。
“……郭侑?”裴液试探道。
老人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裴液对视着这双眼睛,道,“你还记得二十四年前的【汞华浮槎】吗……据说它是用蛟蜕之骨铸成,那是什么东西?”
郭侑定定瞧着他,在裴液静待的目光中,这位老人竟然真的张开了口,怔怔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认真的叮嘱:“蛟蜕之骨……蛟蜕之骨是娘娘所赐啊,不可轻动。娘娘旨意,需要……需要从中萃取……萃取……噢,对了,已经用来铸造【汞华浮槎】了。”
他喃喃着,仿佛一个失忆的人拾取着地上散落的记忆。
“不错,你用这种蛟金设计出了【汞华浮槎】之躯,你记得它有什么弱点吗?”裴液探身问道。
“汞华浮槎……汞华浮槎……金为骨,汞作髓,那是凡人之仙躯啊……你也想要吗……”郭侑唇角竟然微微弯了起来,像是孩童的笑,似乎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低下头怔怔道,“弱点……蛟金哪有什么弱点呢,只是我还没有——”
他话语忽然截断,就定定地停在了那里,大殿中一时寂静,裴液微怔一下,抬手道:“郭——”
他瞳孔骤然一缩,腰腿猛地弹起避开,第一时间是先去遮护身旁的屈忻。但比他更早一刻,少女素白的手已在他腰上轻轻一送,一股柔力已抛着他避开。同时少女指尖一弹,一道细针如在空中划开一道水幕,挡在了李西洲之前。
裸头披氅的疯癫老人骤然跃起,接触到外界的同时他似乎也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强大身躯,他跃起的姿态很丑陋,平衡也没掌控好,在柱子上撞了一个趔趄,摔下来时砸翻了李西洲的案桌。
但下一刻他就如一道狂风席卷出了殿门,半息后外间传来一声轰响,那是正门被撞开的声音。
李先芳端着一盆刚刚烧好的热水过来,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裴液坐在一丈外的地上,抬头看向静立的少女:“这个‘难以预料的情况’,是因为屈神医哪处水平不足呢?”
屈忻淡淡瞧了他一眼:“助手不行。”
李西洲道:“莫闹了,这倒说明屈小药君正浇在病灶,触及关键之处了,须快追上去才是。”
她低头拂了拂裙摆上洒下的烛油,刚刚突变时裴液目光落在这位殿下身上,在案桌被砸翻前她颇灵敏地起身后跳,轻灵得像只小鹿。
“殿下明目。”屈忻淡声道,“不过不必惶急,我在其人身上留置了一枚磁针,正为此时。”
言罢取出一方小小的磁盘递向少年。
裴液站起身来接过:“你的病人,你不去吗?”
“今日医事已毕,没什么需要我做的了。”屈忻低头敛着箱子,“你该问什么问什么,明日此时之前,把他领回来就是。”
裴液轻叹一声,提起剑来:“我也是刚刚缝好的伤员啊,又得奔波。”
“正因考虑到这种情况,我给你用的都是不易崩开的缝线。”
“……”
这时旁边女子以一方锦帕拭净了手,淡声道:“我同你去。”
裴液一怔,转过头去,那张精美的金面正看着他。
“你和鱼嗣诚过了生死之招,在宫中就不要随意孤身行动了,若要离开朱镜殿,尽量同我一起。”
“……哦,遵殿下命。”
“走吧。”李西洲轻轻把手臂向下一舒,椅上小猫顺着攀上了她的肩膀,“去瞧瞧这位禁军长史的去处。”
……
虽在殿中耽搁了一二,但其实也不过片时,两人走出来时,李西洲望着门上被撞裂的木纹淡叹了一声,再抬目望去时,还能瞧见西方残雪里一个小小的黑点。
裴液虽然可以提气去追,但身前红衣却没有修为,两人便就沿着道路不紧不慢地走着。
这大概是进宫以来裴液第一次跟在这袭红衣后面,路上所遇的宫人们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然后又远远地避开。
女子似乎习惯,低头看着小磁盘:“走得好直,这人遇见树什么的也都直接撞过去吗……母亲当年的心腹怎么不很聪明的样子。”
裴液不多讲话,确实郭侑的路线很野,假山池面,密林高坡,全都一掠而过,李西洲没这种本事,两人便沿路绕着追去。
渐渐宫殿愈稀,旧雪未扫,也瞧不见宫人了。这是大明宫西北的方向,以明月宫为分隔,一如既往地荒寂无人。
两人顺着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一座破旧的院落前,宽门高檐,也可看出旧日典正气派的样子,只是颓圮程度比明月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已是雀巢蝠穴之处了。
而现在朽坏的大门又被巨力撞开,半边门扇躺倒在地上,从此往里一直进去,被直直蹚开了一条通道。
裴液仰头看着:“这是什么地方?”
“从前的将作监。”李西洲道,“这支官署掌管宫中器物雕造,从前就设在宫中,不过二十年前就已搬出去了,估计已很少人记得它还曾在这里留驻。”
两人越过门槛进去,里间也很安静,听不见郭侑的声音,直到抵达最里面之后,两人再度瞧见了那道身影。
老人无助地跪在地上,茫然四顾周围,口中喃喃着:“人呢……怎么人都不见了……”
李西洲迈步进入门中,裴液抢了两步挡在她身前,靠近了这道跪坐的身影。
“……得快来人啊……来人啊……我得赶紧把汞华浮槎完成……”他痴怔喃喃道。
“郭侑,你以前就在这里设计的汞华浮槎吗?”
“是……是啊……”郭侑抬起眼来,再度看着他,“你,你是谁?”
裴液沉默一下,瞧他认知状态尚在二十四年前,面不改色道:“我是娘娘殿前护卫,娘娘遣我来问询。”
“娘娘……娘娘要问什么?”
“你设计的这具【汞华浮槎】之躯,弱点是什么,该如何击败?”裴液单刀直入。
“弱点……”郭侑怔,“【汞华浮槎】,哪有什么弱点呢?”
“……”裴液怔住。
“请娘娘放心,我与养意楼所构造之蛟金之躯,只凭娘娘驱策,绝不……绝不会留有什么弱点的。”郭侑低声说着,撑地站了起来,“你、你来看……”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方脏乱半朽的桌子前,两臂一扫,把杂物全都推了下去:“你……你瞧,首先,蛟金为骨,此神材既刚且韧,本身绝无阙处,历冰火不失其性,而凡金类惧怕雷磁,蛟金亦不惧之。”
他一手把着裴液胳膊,另一只手在桌上不停勾画着,仿佛真有一幅图画在那里:“其……其次,蛟金连缀成身骨后,与人之关节不同,不必仅凭筋肉牵引,而有内汞为力,所以关节处亦可极为牢固——”
他再次定住了,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桌子:“可是……子梁怎么还是输了呢……”
裴液立刻握住他手腕:“你把【汞华浮槎】铸造给子梁过吗?子梁现在在哪儿?”
“子梁……子梁没了!”他忽然抱头低吼,眼泪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子梁!浮槎还没弄好,你会死的!!”
裴液与李西洲对视一眼,女子低声道:“如屈忻所言,问到他的创伤之处了。”
裴液沉默思忖。
李西洲上前两步,把手抚在老人的头上。
片刻后等他稍微安静了下来,才轻声道:“你说,子梁输给了谁?”
“……”
“嗯?”
郭侑痴怔喃喃道:“子梁……鱼嗣诚……子梁没了,汞华浮槎到了鱼嗣诚身上……”
他忽地又暴怒:“鱼嗣诚!放开我!!”
“精神已很不稳定,不好再问了。”裴液微微蹙着眉,“可惜还是没问出答案。”
“是么,我瞧却清楚了很多。”李西洲道。
“嗯?”裴液看向她。
“【汞华浮槎】是输过的。”李西洲瞧着他道。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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