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一人 你输我输
吴珍珍没有感觉了,那一刺,将她的脑子炸开了,耳朵听不见了,眼睛看不到了,鼻尖闻不着了——所有的感官都失灵了。
吴珍珍扑跪过去,瞎子一般摸索着儿子的身体,可是,触觉也没有了。
“啊!”她仰天嘶吼,不知道有没有喊出声来,她听不到,不过突然感觉到嗓子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滴滴答答沾了满手粘腻。
后来……
后来的后来,吴珍珍知道了三件事:第一件,当时她那一声,把喉咙震裂了,流出来的是血;第二,史忠死的时候没有痛苦,因为那把匕首上浸了剧烈的蛇毒,一滴足可毒死一头牛;第三,当时花暮西是想自尽的,却被人拦了下来。
吴珍珍不知道自己应该那人“眼疾手快”,还是感叹那人与花暮西“心有灵犀”。
拦住花暮西的,是史恣。
***
吴珍珍昏迷了很久——其实,如果不是了悟在场,吴珍珍可能已经背过气去一命呜呼了——她昏迷的时候像是陷入了一个荒芜的梦境里,在那个梦里,她一遍遍重复与花暮西初见时的情景,她傲然站在她面前,面戴薄纱,鼻尖、红唇与下巴形成完美的一条直线。而后,亮光一闪而过,史忠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血泊里……
不知道这个梦境重复了多少遍,吴珍珍只记得每一次的亮光闪过,自己的心上都会添上血淋淋的一道伤口。直到整颗心被划得稀烂,吴珍珍才大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
坐在她床边凳子上的人是史恣。
不是史恣又能是谁呢?自己在史家,再也没有亲近之人了。
吴珍珍没有去问史忠有没有侥幸还活着,她觉得自己也已经大限将至了。
吴珍珍轻轻躺回去,春末夏初的阳光像是佛祖背后的金光,慈悲而怜悯地洒在她的眼角眉梢,为她那苍白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她就那样大睁着双眼,直直看向光亮处,似在等待黑白无常的到来。
“珍珍,我输了。”意料之外的是,史恣竟然开口了。
吴珍珍并不理会他的莫名其妙,其实,她与史恣已经几十年没说过一句话了。几十年之后,再次听见“珍珍”二字的时候,吴珍珍并不觉得失而复得,只觉得无比讽刺。
史恣并不着急,也不强求吴珍珍回应他。他像是死了,留在此间的只是一缕不甘的魂魄。
“如果没有……这件事,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与你说这些话。”他自嘲地一笑,从凳子上起身,慢慢坐到了床边,后背倚在床头的多宝阁上,略微伸直了两条腿。
他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儿了。
“珍珍,我错了,也输了。”史恣怅然道,“我很无知,竟然想要试探你的感情。”
吴珍珍的手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史恣却注意到了,他伸手将她的左手覆在掌心,两只手包裹起来,如同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我爱错了人。或许应该说是,我拼尽全力争取的和我真正想要的,不是同一个。”他轻轻婆娑着她的手背,叹了口气,道:“你太倔强了,也太冷漠。好似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让你退步。你是个女将军,我却妄想要你当军师。”
他扭过头去,坦诚地看着吴珍珍的眼睛,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发现岁月比吴珍珍还要无情,而今他们二人的双目皆已浑浊。
史恣心中一痛,有比那双目还要浑浊的老泪从眼眶中滚落下来,弹跳着落在她的面颊上,再滑落时却是清泪盈盈。
像极了他们关系,像极了他们四十余年的婚姻。
他不喜欢她的强势,想要改变她,想要让她依附自己,想要成为她心目中的第一人。可是,在真心落地碎成渣滓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他爱的就是那个强势的、不服输的她,他想要的从不是伤害她,而是确认她也爱恋自己。
他的恣意妄为,让他在南辕北辙的错路上泥足深陷。
直到她倒下,他才见鬼一样惊觉:她也有脆弱的时候。
“下辈子,不要做女子,你应该有更美好的人生。”她从来不是谁的附属品,她是女将军,她有着折不断的脊梁和鲲鹏一般的翅膀。
可笑的是他,一直想要折断她的脊梁,捆绑住她的翅膀,以求长相厮守。
史恣留恋似的轻轻描摹了一下她的指尖,而后灼伤一般缩回手去……她的指节钢骨一般。可笑的是他注意到她的一切,却不曾明白她的灵魂。
史恣踉跄而出。是夜,自尽于长子史忠墓前。
……
震惊也罢,追悔也罢,吴珍珍都没有仔细分辨。她还要为儿子、孙子报仇。
花暮西还活着。史恣生前将她关押在地下密室。
吴珍珍去了。
很逼仄的一间密室——吴珍珍左右看看,确定面前这个密室是史家最小的一个密室。她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也不知道被关押在里面的花暮西是何等心情。
示意丫头们留在门口,吴珍珍自己步履沉重地走了进去,门没有关,新鲜的空气涌进去的瞬间她听见花暮西剧烈咳嗽起来。
吴珍珍没有停顿。
很小的一个房间,没几步就走到了花暮西面前。花暮西被吊在一道绳索上,脚底悬空,两只手臂扭曲而伸长,脑袋歪搭在一边,面目模糊——真的是模糊,并非逆光的缘故,而是吴珍珍那一记耳光的结果——花暮西整个左脸全都溃烂了,与她右边的眉清目秀形成了鲜明对比。
破死忘生。
或许,更应该说她是“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果断决绝。
吴珍珍站在下面,静静地看着花暮西。花暮西似有所觉,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黯淡无光,死鱼眼一般。但在看到吴珍珍那一刻,死鱼眼却猛然崩裂出珍珠一般的光彩。
吴珍珍与花暮西对视,安安静静,又像是一眼万年。见到花暮西之后,吴珍珍反而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或者自己压根儿不想说什么,她只想拿起刀子来,一片片将花暮西剥皮剔骨。
“阿恣……死了吗?”最先打破沉默的竟然是花暮西,还是以这样的问话。
吴珍珍目中惊诧显而易见。
花暮西“呵呵”笑了一声,而后强忍着疼痛,龇牙咧嘴地又笑了好几声。
可是,吴珍珍却看见,她眼角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滑落,溅在自己脚边,迸溅起尘土来。
“他死了。”花暮西哽咽道,“他爱你。”
吴珍珍身子一震,一股巨大的悲痛猛烈袭来,仿佛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得到史恣去世的消息一般;像是直到花暮西说出来了,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史恣了。
“我输了。”史恣曾对她说。而今,花暮西也对她讲:“他爱你”。
花暮西在空中摇晃着,挣扎着,吴珍珍仰头看她,心头忽然产生一个滑稽可笑的念头:花暮西并不是因为疼痛才挣扎的,她不过是想要捂脸痛苦一场。
可是,无论她想怎么样,吴珍珍都不会放她下来了——她唯一的儿子,那个请求自己不要太过倔强,要警惕“过刚易折”的好儿子,就是死在这个惯会装柔弱的女人手里。
这样的痛苦,人生只此一次,就能让人痛不欲生。
狼来了的故事,并非必须三次以上才有人开始怀疑。
终于,花暮西不挣扎了。她好似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但是话还是说得清晰。
“吴珍珍,我爱史恣。很多年了,我一直爱他。可是我也一直知道,他不爱我,我不过是他用来刺激你的工具。”
“你看,我多么漂亮,我是花家最美的女子。我是有资本当人正室的,可是我没有,我来了史家,委屈自己当一个妾室。”
“是啊,淮南侯的妾,我能当上也算是门当户对。可是,我心有不甘,因为,我这份委屈,不是为了金钱,不是为了权利,而是为了爱情啊。”
“我在史恣的爱情中,连个妾都算不上。”
“他死了。我一看你就知道他死了。吴珍珍,你像个冲锋陷阵的将军,可是你不懂妥协,不懂经营,不懂他的心。但是,你也是在意他的,甚至你是在悄悄爱着他的。你看,他死了,你就坍塌了,你像是没有了脊梁的破布娃娃。”
“我杀了史忠,我害了李酥母子,我都承认。”
“不过,我不承认我是为了史家的家主之位,虽然现在看来,史憨接任家主已经势不可挡了。我不承认。”
“因为,我争的,从来不是名利地位,而是史恣的那颗心。我报复的,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史恣胆小怯懦却又故作恣意妄为!我恨你们!”
“我更恨我自己。”
“我输了,你也输了。”
“终我一生,也不能成为他的第一人。”
……
***
后来,吴珍珍终将让花暮西血债血偿了。
没多久,吴珍珍也病逝了。
史恣死后,她果然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再也不能雄赳赳气昂昂。
……
“你呢?你想要什么?”赫连瑾城问宿倾。
“我要倾覆的,也从来不是史恣与花暮西,而是史憨。”宿倾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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