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敢和你们有牵扯
宛丘城的长公主宫是仿照未央城的王宫建造的，虽然论规模不能与王宫相比，但其中诸多严厉的规矩却有过之。
瑾韵骑着她的枣红马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宫门落锁之前回了宫。偌大的长公主宫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所有宫人的心都因为她一个人而高高地悬着，虽然瑾韵是长公主的女儿，该遵守的规矩却一样也不能触犯，今天是她第一次晚归，她知道瞒不过母亲，只好主动去向母亲请安，还有承认错误。
此刻，一个权势滔天的女人正端坐在书房的玉座上，大红色的礼服上用金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乌黑的长发被玉簪挽成高高的发髻，那玉簪的用玉，世所罕见。她看上去非常年轻，无情的岁月也不敢在她美丽的脸庞留下痕迹，她将女性的柔美和上位者的威严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她就是云洲的长公主瑾瑟，云洲的王的亲妹妹。当年，她奉王命镇守六玉器，来到宛丘城，距今已经有二十余年，宛丘城是云洲除了国都未央城以外的最重要的城池，因为这里供奉着云洲的根本——六玉器，瑾瑟用雷霆手段接下了宛丘城，这二十多年里，她几乎已经成为了宛丘城包括方圆千里之地的女王。瑾瑟和瑾渊的治国理念不同，她认为她的王兄虽然贵为王上，却过于仁慈，她喜欢用强势的手段，直到宛丘千里之地再也听不到第二个声音。几年前，她回未央城的时候，瑾渊还因此批评过她，她丝毫不以为意，她治下的宛丘城，很安静，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秩序井然，不是吗？
书房的藻井之下，摆放着一个白玉雕琢的鼎炉，紫檀香在静静地燃烧，瑾瑟闭着眼睛，她在等晚归的女儿给她请晚安。
瑾韵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走进书房，像恭谨的臣子一样向母亲行礼。
“母亲，女儿来给您请安。”
“知道回来了？”长公主的眼睛缓缓睁开，眸光轻轻地一扫，仿佛能洞明一切，带给人莫大的压力。
“不需要解释什么吗？”
瑾韵低着头，道：“女儿知错了，女儿不该晚归。”
“听宫人说，这些天你经常出宫，今天更是这么晚才回来，告诉我，你都去做什么了？”
“没有什么，只是见集市里有趣的东西太多，一时流连忘返，才误了回宫的时辰，以后不会了。”瑾韵撒了一个谎，她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只要对上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她心里的任何秘密都隐藏不住。所以她的头又低了几分，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来蒙混过关。
“就只是看到宫外有趣的东西忘了时间？”
“嗯。”
长公主盯着瑾韵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近，她的脚步让瑾韵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
长公主道：“你身居宫廷，看到外面的精彩世界一时流连忘返很正常，不过你身为我的女儿，高高在上的郡主，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能走出宫廷与民同乐是好事，但是也要把握好分寸，不能失了我们云洲王室的威严。”
瑾韵恭敬地回道：“母亲的话，女儿谨记在心。”
长公主伸出纤细的手，抚摸着少女的长发，露出一抹属于母亲的微笑，这一刻她与瑾泱至少有七分相像，她道：“你能明白就再好不过了，时辰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瑾韵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过关了，她赶紧道：“母亲晚安，女儿告退了。”
又行了一礼，她匆匆地走出母亲的书房。晚上的风凉凉的，吹散了少女心上的一点压抑，那间书房总给她一种不自在的感觉，玉座上的那个人不像是她的母亲更像是一个统治者，她也只能拿出臣民恭谨的心态来应对。瑾韵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小时候的她也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母亲的宠爱和小郡主的尊荣，可是长大了，一种生疏与隔阂也渐渐出现了，而且越来越明显，她们毕竟不能像寻常的母女一样。
长公主坐回玉座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只有一个女儿，所以不能不寄予厚望。瑾韵的天性是活泼的，虽然有自己的娇蛮与任性，却也懂事知礼，可是身处王族，总有一些有形和无形的东西在束缚她，她就一直这么矛盾地生活，出于一个母亲的心疼，瑾瑟经常会给予她更多的关注，但她毕竟是宛丘城的统治者，她的关注同时也带给了瑾韵更大的负担。万众瞩目的人总是要承受超出一般人的压力，这是代价。
长公主揉了揉蹙起的眉心，真的不想过度去干涉女儿的自由，她的女儿已经长大了，但是……有些事不能不管！
“出来吧。”
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走出了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身黑衣，面容清丽而冷冽。
“夜雨见过长公主。”她是长公主最信任的暗卫，也是她的眼，耳，和影子。
“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一个字也不要落。”
“是。两个月前，郡主出宫游玩，在一个偏僻的街角看到一处简陋的玉摊，那追玉师样貌普通，很年轻，追玉的技艺却很高明，不过为人很冷漠，几乎不多说一句话，就算面对郡主也是不假辞色，正是他的态度引起了郡主的兴趣，郡主向他买玉，一开始他不肯卖，可能是他的傲慢激怒了郡主，郡主坚持要买他的玉，后来他同意卖玉，却提出要用一块上等的岫岩玉作为交换。据说这是他的规矩，他的客人由他来挑，而且他不要黄金白银，只要别人拿玉来换。从那时开始，每隔三天，郡主都要去他的玉摊向他买玉，那追玉师一共为郡主雕刻了十二件玉饰，恰好就是十二生肖，不过那些玉饰都是用材质低劣的玉雕琢的，郡主换给他的却是最上等的玉。后来，郡主提出要和他学追玉，被他拒绝了，可是郡主坚持要学，守着玉摊看他追玉，他也没有阻止，郡主就每天都会去找他。今天，郡主提出要和他一起回家，看他的作坊，他一开始不同意，可是郡主跟着他，最终还是去了他家，就在城郊外一个很简陋的木屋，不过木屋里发生了什么，夜雨不得而知，只是看见郡主一个人提着一只破旧的灯笼走出来，情绪有些失落。”
长公主靠在玉座上，似有若无地点着头。
“一个追玉师……欲擒故纵，倒真是高明的手段，瑾韵这丫头涉世未深，以前见过的人无一不对她恭敬有加，难得遇见一个对她不假辞色的人，难免要上当。不过，若是他敢对我的女儿有所图谋，恐怕是搞错对象了。”
夜雨说：“还有一事，和那追玉师住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子，女子的容貌倾国倾城，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长公主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一个小小的追玉师，都已经有了一个女人，竟然还敢招惹她的女儿！
“夜雨，你去安排一下，我倒是想亲自见一见那个传说中的追玉师。记住，要做的不留痕迹，尤其不要让瑾韵知道了。”
“夜雨明白。”
长公主缓缓地闭上眼睛。宛丘城是由她统治的地方，没有人可以兴风作浪。
第二日一早，追玉师背起盛玉的木箱，踏着城郊散发着泥土芬香的路，前往玉摊，就遇到一个一身黑衣，一脸冷冽的女人，挡住了他的脚步。
追玉师停下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先开口。
“跟我走一趟吧。”夜雨的话冰冷而不容拒绝。
“你让我跟你走，我就跟你走？”追玉师反问。
“有大人物召见你。”
“召见？我非常不喜欢这个词，你口中的什么大人物，我不认识。”
“喜不喜欢不是你的选择，跟我走吧，不要抗拒。”夜雨从腰间抽出一柄银色软剑，一抹寒光掠过，剑锋冷厉逼人。
追玉师淡淡地问：“你就是这么请人的吗？”
夜雨忽然有一种错觉，她好像在这个看似普通的追玉师身上感受到一种危险的情绪，是真的吗？当她再仔细去看，却又没有了。应该是错觉吧，一个追玉师而已，怎么可能带给她危险？软剑在她的手上轻轻转动，她说：“你搞错了，不是请你是召见你。”
那一抹嘲讽的笑意，缓缓地在追玉师的唇角勾起，他说：“好，我随你走。”
夜雨狭长的眉轻轻一挑，“真不反抗？”这个傲慢无礼的追玉师就这么轻易地屈服了？
“反抗有用吗？”
“算你识相。”
夜雨收回软剑，软剑缠上纤细的腰，她转身就走，追玉师紧了紧背上的木箱，跟了上去。
城中的一座凉亭里，长公主在细细地品着茶。
“人带来了。”夜雨道。
长公主放下茶杯，很随意地抬眼看过去，青衫，布履，很普通的一个追玉师，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不过她却是能感觉到他的一丝紧绷。追玉师背在身后的手握得很紧，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的紧绷究竟是因为什么。
“坐吧。”仅仅两个字，那么轻描淡写的语气。追玉师第一次见到这个宛丘城地位最高权势最大的女人，他知道自己在她的面前渺小得好像一只蝼蚁，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
“免了。”同样是两个字，同样是轻描淡写的语气。追玉师昂着头，身体挺直，他在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她对话。
长公主蹙起眉，纤细的手在茶杯上轻轻地抚过，多少年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了。
“有话请说，在下还要开摊。”
“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概猜得到。”
“哦？那你猜猜看。”
“说是大人物要召见，宛丘城的大人物，应该就是云洲的长公主了。”
“你似乎并不敬畏我？”
“我为何要敬畏你，就因为你那高高在上的身份？”
“我是宛丘的主，你是宛丘的子民，不该敬畏我？”
“如果你是一个英明的主，那就应该明白不是每一个子民都会对你心怀敬畏。”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一个英明的主了？”
“如果你要跟我纠结这个问题，问我不如去问你统治下的千万子民。”
“好，那就不跟你纠结这个问题。既然你能猜出我的身份，应该也能猜出我找你的目的。”
“如果你的目的是和那位郡主有关的话，就搞错对象了，我和她并没有关系。”
“撇的倒挺快，不过我还是要说清楚，虽然以你追玉师的身份也不算低贱，却丝毫入不了我的眼，瑾韵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本来不该和你扯上一点关系，可是瑾韵涉世未深，待人处事全无防备，如果你有什么不应该的企图，也要先想清楚自己当不当得起。”
追玉师冷冷一笑，道：“不应该的企图？指的是什么，我会攀龙附凤，迷惑你们高高在上的郡主殿下？凭你的势力，应该早就调查清楚了吧，我并没有对你的女儿做什么。”
“如果你真的做了什么，你以为我还会用这么轻柔的语气和你说话吗？不管怎样，离她远一点，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放心，如果你的女儿不来找我的话，凭我区区一介平头百姓，也接触不到她，所以问题不在我，管好你的女儿吧。”
长公主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似乎很冷很冷，她说：“你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多少年来是第一个。”
追玉师却面不改色地道：“已经说出口了，你想要做什么，我也反抗不了。”
“你对我很有意见？”
“不敢，长公主高高在上，我可不敢和你们有牵扯。”
“年轻人，你有自知之明很好，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不然的话，那种后果绝对是你承受不起的。”
“我可以走了吗？你们有人供养，我却要乖乖地去雕琢我的玉。”
“可以，希望我们不会再有见面的一天。”
“你的话也是我想说的。”
追玉师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走了十几步，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还有，刚才我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似有若无。“而且，如果我真的想要对你的女儿下手的话，谁也阻止不了。”撂下一句嚣张的话，追玉师的身影在长公主的视线里消失。
“长公主，就这么放他走了吗？”夜雨的声音依然冷冽，贴在腰上的手随时可以让她的软剑出鞘。
“你想怎么做？”
“他太嚣张了，毫无对您的尊敬之意。”
“他口口声声说和我们并无牵扯，事实恐怕并非如此。夜雨，你负责监视他，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即告诉我。”
长公主的目光蓦然一冷，如千年不化的寒冰，盛茶的杯盏在那目光的注视下直接碎裂，茶水泼洒出来，将整张桌面浸湿。
“一个小小的追玉师而已。”
追玉师背着盛玉的木箱，手心紧紧抓着绳带，削瘦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隐隐浮现，他的步伐有些急促，和平时的冷静大不一样。
他出了宛丘城，城郊外有一条河，风很大，河面上掀起的波涛重重地拍打在河岸的石壁上，似乎正好对应了追玉师此刻斑澜的心境一般。
追玉师站在一块石头上，风灌入他的青衫，冽冽作响，束好的长发飞舞，遮盖了他的眼，脚下的布履已经湿透。他打开木箱，把粗糙的玉石一块块狠狠地扔进流淌的河水里，可惜玉石太小，河水太汹涌，竟听不见一点入水的声音。
今天的玉摊是开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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