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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恶人


祈生阁内,吴晓正在床榻上睡着。

        她睡着的时候竟是把身子蜷了起来。虽然周围是锦缎珠帘,但这姿势竟让人无端端想到一个衣衫单薄的乞儿,无家可归,蜷缩在街边,裹紧衣服,竭力避着风雪寒风。

        我见犹怜。

        辰池叹了口气,虽然只是路过这里,忽然想看一看她,并没有什么事,却还是默默坐在旁边,命人沏了壶茶。

        这百无聊赖,幸而燕争帝不曾问她为何来此。不然,她还真不知该如何作答,才能掩饰过自己这偶然一次的随性之举。

        回了旧宫,虽然旧人旧物都不在了,却到底起了些旧性子。那些柔软明亮的旧性子在风雨晦暗的地方被她藏得极深,甚至她自己都以为已经被舍弃了,却不想它们如此顽强,一见些风头,便又探头探脑,跃跃欲试。

        她试着举了几次杯,却都没有举起来。她的手还颤抖着,茶水几次险些泼洒出来。燕争帝已细细看过她的手,原本纤瘦的十指都断过了,有的手指甚至断了不止一处。有的还好,已经被蒙晦海接过了,而凄惨些的,比如右手的小指,断骨自行生长了一段时间,不得不重新打断,再度接骨。

        不必看,光是想一想,就很疼。

        燕争帝放下自己的茶杯,拿过辰池的,放在她唇边。

        辰池和这杯茶僵持很久,最终还是低头抿了一口。但她对燕争帝低声道:“其实你没有什么希望的。云令死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那景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同样,云令这个人,和我经过太多独一无二的事,我也不可能忘了他。”

        这是燕争帝第一次听到辰池亲口说出谢云令的名字。但他只道:“我知道你忘不了他。你也不必忘了他。我虽然嫉妒,但也不期求你真的有一天,能接受我。”

        辰池微微扬眉,不解道:“那你又何必如此待我。”

        燕争帝看着她,眼神极为真诚:“我不是想要你的回报,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罢了。”

        辰池低头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燕争帝放下茶杯,打断她,“你过去知道的,只是两厢情愿的滋味罢了。但是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甚至我放任自己成为你的仇人——这样的感受……愧疚、痛苦、矛盾……每一样感受都太真实了。张鹤后来自请了凌迟,我去看过,很痛苦也很凄惨。但我觉得我心里的痛苦比他受刑时更甚。这些痛苦一直一直沉在我心里,它们无比真实地告诉我,我们没有结果。”

        辰池不语。

        “我们没有结果,所以我一切都不奢求。我不求你的感动,更不求你的接受、不求你的信任,不求你的亲近……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我虽然与你立场对立,但是,是真的喜欢你,不比任何人少。”

        辰池道:“我知道。”

        燕争帝最后苦笑了一声,又道:“你不知道。”

        辰池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对不分伯仲的人中英杰、抬手间便可翻云覆雨的夫妻,就这样静默的对视。

        最后是辰池收回目光,道:“从前在宫里,除了云令,也有人喜欢我的。”

        燕争帝不言。

        “你应该知道,我大哥在十七岁上便病逝了。但实际上,他是为了保护我,死在刺客的毒上。”辰池静静地讲述着那段许久不曾提起的过往,眼睛里映着茶杯釉色,一时间,燕争帝竟觉得美得不可方物。

        辰池看着茶杯,道:“那个刺客我认得。他是大皇兄母妃宫中的人,对我向来很好的。我记得他跟我说喜欢我的时候,我才不过四五岁,勉强通一些政事。我随口说过我喜欢淑妃宫中的一株奇花,他便偷了来,问我喜不喜欢。我说‘当然喜欢!你去求了淑妃娘娘让她把花赐给你了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又问我‘三殿下,你喜欢花,喜不喜欢臣下?’。”

        燕争帝不由得问道:“你怎样回答?”

        辰池道:“我当时道‘也喜欢你啊。你长得这样好看,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但是他却只是笑笑,对我说‘旁人喜不喜欢都不要紧,三殿下喜欢,那么臣下死也值当了。’。”

        燕争帝忽然问道:“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辰池苦笑道:“因为第二天,淑妃就借着这一盆花查到了我的寝宫里,但她来势汹汹的,转眼便没了声息。后来我才知道,除了二皇兄种种钳制,那人还主动去认了罪,被打了二十大板。我后来去看了他,给他送了药。却不曾想到,他的伤刚刚痊愈了一点,才能下床的时候——”

        她突然顿住,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燕争帝见她神色有异,也不忍再问,只静静等着她自己说出。

        辰池忽然咳嗽起来。她急急忙忙想端起茶来喝一口,却反而打翻茶杯,险些弄湿自己的衣襟。

        燕争帝起身抱开她,免得她沾湿了。他轻轻环着她瘦骨嶙峋的脊背。辰池嘶声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燕争帝轻轻接了话。

        “我当时还在奇怪,他为什么体力还没有恢复,就非要来刺杀我。——他根本就没想得手!那把匕首刚刚擦伤大皇兄,他就自刎谢罪了!”

        辰池颤抖着。她记忆里那个灰暗的人再次鲜活起来。

        那个人穿着单薄的素色衣裳,手里拿着淬了毒的匕首。虽然说是要杀了她,却从来没有指向过她。他自己倒下的时候,也只是对辰池笑了笑,道:“三殿下,大殿下虽然现如今与你亲近……终究会成为您的阻碍。臣下……到底算是不负于您……”

        他笑的时候眉眼弯弯,温暖又柔情。可惜片刻后全都沉默着埋在自己的血泊里,当时年幼的辰池哭的如同天崩地裂,还是辰甫安赶了过来,把她亲自接走,又令人处理了后事。

        燕争帝静静抚摸着辰池的头发,不发一言。但这番动静,终于是惊醒了床榻上的吴晓。她慢慢睁开双眼,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她一袭黑亮如缎的长发披散着,愈发显得她眉清目秀,冰肌玉骨。见是辰池和燕争帝在这,便抬手掩好被子,道:“三殿下与乔将军,来我这里是要做什么?”

        辰池深吸一口气,转眼便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向吴晓笑:“我不过是最近心中烦闷,想来皇嫂谈谈心罢了。”

        吴晓眼中渐渐生出一抹戒备之色。她将被子掩的更紧了些,道:“三殿下请讲。”

        辰池见了,也不以为意,只道:“嫂嫂不必太过戒备。你的身份我与二哥早已知晓,若要不利于你,你早已不在人世了。”

        吴晓嘴唇抿的更紧了些。她从小在外流浪,过惯了风餐露宿、受尽白眼的日子,她几乎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相信任何人。

        辰池向来工于人心,一见这反应自然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便只坐在原处,笑道:“我二哥对嫂嫂一番心意,嫂嫂应是知道的。虽然我觉得有些不妥,但二哥的私事,他自己有了决断,我便不会插手。嫂嫂放心,我亦不会为难与你。”

        吴晓冷声道:“无缘无故,你又为何来与我谈心?辰台的三殿下,在我印象中可向来不是这般和善可亲的人。”

        辰池苦笑一声,问道:“嫂嫂可是还在介怀我不分青红皂白,就逼迫着你嫁给我二哥的事情?若是如此,嫂嫂可真是误会了我了。我当时,是真的以为你与二哥两情相许。却不曾料想,我二哥对嫂嫂一往情深,嫂嫂心中却原来是另有他人了。提起这事,我心中对嫂嫂,也满是愧意。”

        辰池已说的这般客气,吴晓的敌意却分毫没有消减。她冷冷道:“所以在你的思维中,凡是辰甫安所喜欢的女子,便该都倾心于他?若你真是这般作想,那么三殿下,您对您的兄长,可还真是信心十足。”

        这话其实是有些不讲道理的。辰池所见过的、与辰甫安相熟的女子,真的很少有不倾心于他的。那副皮相,加上那般风度,再加上出身显赫文武双全……更何况辰甫安先前不少次与辰池提起吴晓的时候,眉眼都极风流地舒开,辰池自然一直误以为吴晓也喜欢他的。

        但辰池竟还不动怒,只继续温温和和道:“嫂嫂既然这般认为,便这般吧。不过嫂嫂莫要生气,二哥说嫂嫂身子有恙,我虽然不知道是何种顽疴,却还是命人准备了些补品送来。”

        吴晓不言。

        辰池叹道:“我对嫂嫂,实在没有什么恶意。”

        顿了顿,吴晓冷冰冰道:“我只是不懂,向来不假辞色、日理万机的辰台三殿下,如今为何有了闲心来与我一介囚徒谈心。”

        辰池避而不答,只道:“嫂嫂虽心属穆国,却到底已嫁入了辰台皇室,实在算不上我辰台的敌人。”

        听了这句话,吴晓却忽然暴怒,厉声道:“那么三殿下嫁与燕桥皇帝,岂非也算是辰台的敌人?”

        一听这话燕争帝的眼睛顿时便亮了起来。他默默看了辰池一眼,没有插话。

        而辰池顿了顿,也没再答话。——实际上,说这许多话,她已累了。

        她歇了歇,才又道:“我走了,嫂嫂保重。”

        吴晓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却一直还在想着她究竟是为何来看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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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祈生阁,辰池轻轻咳了一声,对燕争帝笑道:“或许旁人眼里,你我皆是这样的恶人罢了。”

        燕争帝不可置信道:“莫非你忽然因此事而伤怀?”

        辰台国的三殿下,不可能是这样介怀小事的人。不过一个女人多说了几句话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叫她放到心里去。

        辰池一面慢慢走着,一面摇头笑道:“只是突然想到了。你也知道,病中的人总会乱想许多。”

        燕争帝听她提起“病中”二字,心中一动,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道:“乱想了什么?”

        辰池道:“或许千年以后,甚至区区百年以后,史官在提及我的时候,也会如吴晓这般,种种恶意揣摩。我举兵复国,最开始其实不过是凭着一腔执念罢了,但或许史官们一杆子笔墨下去,便是女子摄政,祸至国破,又不顾天命强行起兵,致使千万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她苦笑着摇摇头,“谁知道呢。”

        她不过随口一提,谁料燕争帝却一本正经允诺道:“……不会。”

        “不会什么?”

        “若最终,是我燕桥一统江山,我燕桥的史官不会这般写。天下的史官,无论正史野史,也都不敢这般写。”

        辰池怔了怔,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以为意道:“就算最后统一天下的是你们燕桥,你也未必活的到那时候。”

        燕争帝皱了眉,道:“但那时即位的,也必将是我的子孙。你是什么模样,他们便该原原本本地记载下来。你虽然是女子摄政,但当时辰台皇室不过剩了你一人罢了。与其说是摄政,不如说是临危受命。再说,是你父辈留下的江山根基不稳,你虽然勤政,但两国大军逼近,加之手下将领无故失踪,我扪心自问,就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无法做的更好了。”

        辰池笑笑,显然没有当真。

        她继续向前走去。

        “你不必安慰我。我能从你和穆从言手中捡回这一条命,已经极是幸运了。那些史官该怎么说,便由他们去吧。何况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实在也不算少。”

        燕争帝一时语塞,却不舍与她相对沉默,脑海里瞬间滤过无数个话题,最终却只是漫无边际地问了一句:“……你刚刚说我或许活不到那时候,是觉得我年纪太大?”

        他年纪确实已经不小了。他十九登基,到如今十八年。这三十七年里他自然有过妃子,甚至燕桥的太子如今,比辰池只小了一岁。

        他原本只是随口一提的,这一提之后却忽然担忧了起来。正担忧着,却听辰池悠悠道:“我并不嫌弃你老。”

        燕争帝一口气松下来。但松到一半,又听辰池道:“左右我绝无半点可能喜欢上你,又怎么会嫌弃你老?”

        他的心又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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