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有命 其一
那一日，日头有些晕圈，酥岩山主峰苍翠峰穿云而出，笼罩在晕染的光线中，显得好不真实。
白逸从书案前起身，随手挑起落在一旁千山飞鸟的水墨衫子，罩在旧白的袍子外，正打算开门晒一晒太阳，却不想，门自己开了。
白逸浅浅的勾起唇角，收回迈出的步子，端坐回书案前，凝神望着眼前和日光一起进门的少女。
少女一身薄紫衣衫，柳叶弯眉下，水灵的杏眼，高挺的鼻梁，嫣红的小唇，本就精致的面庞伴着迷离的日光尽显妖丽，全然一副天外之像。只有随意半挽的发丝间四仰八叉嵌入的片片绿叶，才将她带入了这个世间。
白逸招招手，唤少女过来，心里暗叹着，不过四年，那个满身伤痕几乎将死的凡人小丫头竟已出落的如此不若芳物。
少女听话的挪到白逸跟前，白逸顺手掸去了少女发上的落叶，细微处满是宠溺，“我们酥岩山最得宠的九弟子又肆无忌惮的闯什么祸了，狼狈成这样？”
“我才没闯祸呢，只是跟若疾打了一架，他打不过我，就把我从半空丢下来了。”
白逸狐疑的瞪着少女，面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少女不满的嘟着嘴，俨然一副此仇不报非君子的表情。“你居然和自己的坐乘打架，还没打赢？”
少女一听，更不乐意了，义正言辞的反驳，“是他打不赢我，我只是被丢下来罢了！”
白逸再忍不住，伏案大笑。
和坐骑不同，坐乘非鸟兽，也非法器，而是灵物，很难驯服。但自古以来若是认主，与主人的关系也是一条线一边倒，忠心不二的。虽然偶尔会和主人闹闹脾气的也不是没有，但敢直接把主人从高空丢下，世间怕也只寻得出这么一个了。何况，少女唤为若疾的灵物，不过是一片小小的白云。
白逸一来想着少女从云上掉下来的窘迫样子，一来又实在想不出少女和一朵云打架的模样，终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一阵喘不上气的笑声中，少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是完全插不上什么驳斥，只得死瞪着白逸，盼他笑岔过气去。
“我们小矣凝是给老六下了什么蛊，居然能让以优雅沉稳传世的雅公子笑成这样，百里外都能听见。”一道近乎空灵的声线飘忽入耳，被唤作矣凝的少女惊喜的迎出了门，走时还不忘冲白逸做了个鬼脸。白逸尚未缓过劲来，却也匆匆起身，跟了出去。
“师傅。”一席苍衣踏剑而来，轻盈的落剑而下。矣凝和白逸恭敬的拘礼。谈舍沉两指并立轻轻一挥，剑自回鞘。约莫三十来岁的面庞清俊却消瘦，掩不住的沧桑中划过一道暖意的笑容，冲着矣凝，打趣道，“所以呢，是什么蛊，说给师傅也乐乐。”
“哪里是我的本事，明明是六哥仗着师兄的身份嘲笑我愚笨！”三步并作两步，矣凝十分嫌弃的远离了白逸，躲到谈舍沉的背后。“而且，师傅忘了么，雅公子只是六哥一个别号，他的大名可是跟焰龙刀上仙浅羽青龙挂在一起的。一听就是个贼主，我哪敢给他下套儿。”
矣凝一字一句，信口拈来，可怜巴巴的瞅着谈舍沉，倒害的谈舍沉笑也不是，哄也不是，只得宠溺的揉着矣凝的额发，琢磨着帮她批评一下白逸。哪知思绪还未凝结，白逸就淡淡的接上了话茬。
“我就你一个师妹，不欺负你难道我去欺负师傅不成。”好生生的一个疑问句，被白逸变成了无可厚非的陈述句，提到师傅时，还不忘恭敬歉意的拘了礼。这话绕的，让矣凝觉得回嘴就是不敬。只得憋闷的跺跺脚，薄紫的衣裾扬扬落落，甚是可爱。
谈舍沉看着白逸，白逸又浅一礼，旋即不约而同的望向矣凝，二人会心一笑。
“师傅此次中途出关，不知所为何事？”斗嘴告一段落，白逸请谈舍沉进屋，似有些正事要谈。矣凝机灵的找了个烹茶的借口打算离开，刚告遁转身，身后传来了空灵的声线。
“烹好茶，你也过来。”
酥岩山很冷清，绵延三座山峰，只有苍翠峰尚存着些烟火。不过师徒三人和六个洒扫的孤童生活在其中。加上酥岩山是座仙山，终年仙雾缭绕，鲜有凡人能入山。故而，矣凝入山四年，除去养伤的大半年不得不安静外，其余的日子过的也很是清静。
可惜，矣凝是个太怕安静的人。修仙之人生命绵长，讲究清修，静雅的日子是最好的陪伴，矣凝却觉得安静能逼死人，或者不死也疯。于是，自她伤势大好之后，便发了疯的找事儿做。而身处仙山仙门之中，最容易找到的事，便是纠缠着拜师修炼了。
酥岩一门传至谈舍沉手中，已是第三代，因着由司剑战神点化，常被世人唤作剑宗一门。奇而利的煅剑技艺和闲逸飘渺的剑术举世闻名，而谈舍沉更是集大成者，剑术精卓不说，煅剑之外，仙器法器的锻造也不在话下，上至九天下至黄泉，费尽心机想要求得他一煅武器的不在少数，更不用说想要入他门下的凡世子弟有多少了。
矣凝入门之前，酥岩山弟子共三十六人，均是自幼入门，分落酥岩山三峰之上。谈舍沉入室弟子八人，其两位师兄室下各收十七人和十一人。几百年的修炼培养，酥岩山的弟子是璞玉浑金的出众，战场之上身先士卒，世间传播不尽的勇猛与担当。这之中，谈舍沉门下的八人尤其出类拔萃，六弟子白逸更是早早得了上仙的品号，声名远播。
三十七位弟子虽然师承不同，性格迥异，各有其长，或喜文或善武，但同门一心，无往而不胜。一时之间，酥岩山可谓是独占鳌头。
可惜好景不长，一场与上古异兽肥遗的战斗，让不少仙门损兵折将，众仙家马首是瞻的酥岩山更是元气大伤，竟损了十位弟子，谈舍沉座下大弟子、四弟子和七弟子便是殒在这场战斗中。
似是在密不透风的墙上开了小孔，此后三十年间，魔族盘踞在南方的魔君徵戈不断来犯，落门西南的酥岩山自然挺身而出。时光打磨，虽终是以酥岩山为首的仙家艰难取胜，却不想千辛万苦守下了一方土地，自家却被魔族钻了空子。而谈舍沉座下二弟子，竟成了开启酥岩山仙门的金钥匙。亦或被迷惑亦或真心出卖，无论如何，从这一天起，除去仍坐镇在前线的谈舍沉和六弟子白逸，酥岩山满门皆灭。
经此变故，谈舍沉一夜沧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中度过，而酥岩山的大小事宜也交由了白逸掌管。而后长达百年，落寞的酥岩一门，寂寥的酥岩山，空荡荡的似是了无生气，也再无新人入山。
直到四年前，白逸出使北方支援一次仙门除妖的战役结束回门时，顺路救了一个拖着一身血衣和无法行走的伤腿，倔强而坚毅的匍匐在远离人烟的山林中，留下一条漫长血路的孤女。许是被这份对生命的执着打动，又许是被一个十三岁女孩不该有的经历和倔强打动，总之，谈舍沉终于开了金口，跨跃百年的空白，酥岩一门迎来了第三十七位弟子。
谈舍沉收矣凝做入室弟子之时，曾草草览过她的命理，只道是个没有仙缘的小丫头，也就给了矣凝几本基础心法望她理气保命即可，剩下的交给白逸，便闭关去了。却不想，两年后出关，收获的却是一个惊喜。
不过两年，其间还有大半年用来养伤，矣凝的灵力却浑厚的竟如一个修炼上百年的小仙。
这已经不是用百年不遇的奇才就能说明的了，惊喜过后，谈舍沉很快冷静了下来。思及草草算过的命理，若有所思的命白逸仔细再看了一次。
白逸平日的做派看起来就是一副儒雅有德的翩翩公子模样，文弱的感觉会随风散去，可开了战却是战场上的武尊，一把焰龙大刀横扫妖魔，动作迅速而锋利，英勇无敌，又完全想不到他文雅时的样子。这样的白逸，还有一个想不到的，便是他十分擅长看命理，一看一个准，可算是天下一绝。而于矣凝的命理，白逸第一次犯了难。
模糊的前缘，看不清的后路，除了险恶的难关时时随行之外，也只能得出和谈舍沉一样的结论——并无仙缘。
“可是一个没有仙缘的孩子，怎会在短时间内修炼出如此强大的灵力？”谈舍沉不解，浓厚的疑问覆盖上他干净却沧桑的面容，更显憔悴。身旁水墨衫子的白逸长身而立，将将越过他半个头，若有所思。
“不久前我教师妹御剑时，发现一个问题。”白逸顿了顿，“每次都御不过三里，她就摇摇晃晃的落剑呕吐。”
“哦？何故？”
“那丫头自己说是——”想到此，白逸兀自的挂上了笑容，随后又轻叹了口气，“师妹说她这不过是体质不合，晕剑罢了。”
琢磨着这些个字眼，谈舍沉面上难得浮上一抹浅笑，旋即摇摇头，只道这世上多的是晕船的凡人，可晕剑的修仙之士，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小九一张嘴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时间稍事停顿，白逸又补充道，“御剑术是最基本的仙法，于师妹如今的灵力和制力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可是，现实的状况却是她根本无法御剑而行。”
“你还教了小九其他什么仙法么？”
“师傅在上，弟子不敢逾矩，只教了她一些玩乐的小法术。”
“如此，便教她些耗费灵力的仙法试试。我也暂时留下看看情况。”
“是，师傅。”
谈舍沉这一留，便留了七月有余，矣凝也从刚刚齐谈舍沉腰的娇小个头忽的蹿到了他胸前，曾经因为血水和泥泞绞的乱七八糟而不得不剪断的头发如今也已过肩，随意散落在圆圆的脑袋后，可爱之余多了一分亭亭玉立。
其实在起先的月余，谈舍沉和白逸就已经明白了矣凝身上的不同之处。修仙之人生命比凡人绵长，自然生长也是慢于凡人一些的，何况是灵力浑厚之人。可是矣凝却偏偏不是如此，每一日每一刻都顺着生命最初的轨迹，不紧也不慢的成长起来。而教给她的仙术，矣凝每一项都掌握的非常快，只是御剑术始终处于晕剑的状态、法器和上等的仙术则是每日只能使用三次、就连酥岩门传下的剑法也是一旦配合灵力就只能舞一遍，舞完便卧榻三天不起。
世间偶有修仙之人，虽天资愚钝不能成事但若诚心修炼，不说灵力如何也能练就长命百岁刀枪难入的仙身。而矣凝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天资聪颖，有着上仙般强大的灵力却搭上了一副承不住这份力量的凡人之躯。总而言之，罕见的半仙体质，盛满的灵力却练不出仙骨，确实是没有仙缘的命数。
弟子环绕之喜谈舍沉已忘怀了百年，矣凝的入山自然而然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而亲自授业的几个月，更是宠上了这个讨喜又聪慧的九弟子，甚至可以说是溺爱。通晓了矣凝抵不过人寿的半仙体质之后，便又添了几分怜爱和保护。白逸本就喜欢这个有些鬼灵精的小师妹，见师傅如此，便也大大方方的随谈舍沉一起宠着矣凝。
但正因为宠爱和保护，当二人决定告诉矣凝事实之时，心是提起了十二分。毕竟天下才能者不少，但不恃才傲物又能坦然面对绝境之人却是寥寥无几。
所以，当矣凝安静的听完前因后果，还能不在意的微笑，吐露一句，“人生自有命，既然天命如此，又何须再浪费一份忧心。况且这命数听起来也蛮有意思的。只愿师傅和六师兄不要太为此事伤神才是，若是凝儿人寿如期而至，师傅和六师兄也不要太伤心才好。”还未安慰便被安慰，这份稳重和淡然让谈舍沉和白逸甚为惊讶。
酥岩山所收弟子，从不过问往事，所以就算矣凝伤重的让人疑惑，谈舍沉和白逸也未曾有过询问的想法，可是此时，二人却不约而同的好奇起矣凝曾经的经历。不过谁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一如既往的宠着这个排行为九的小弟子。
为仙几百年，苦过清修，杀过血战，失过同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谈舍沉和白逸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流逝的速度。
恍若一夜梦醒，矣凝已然十七岁的年华，早已越过谈舍沉肩头的个子和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宣告着四年光阴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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