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更
已经过去这么些年,宋嘉瑶只是远远地望见了秋蕊一眼,一来不能完全记得她如今相貌,二来不知她如今是否更名改姓,要在偌大的定京城里找一个小小的,名讳模样俱皆模糊的妇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好在黛栀运气不错,在万福楼一带蹲守了五天,总算守到了秋蕊。
她穿着蓝衣青裙,眉眼柔和而干净,臂弯里挎了个篮子,正从万福楼对面的酒楼走过时,就被黛栀一眼认出了她来。
不敢耽搁功夫,黛栀一把上前便抱住了秋蕊的腰,哭天抹泪地喊道:“姐姐呀姐姐!我总算找见你了!”
秋蕊不明所以,无措地推了推黛栀,又柔声道:“姑娘你认错人了……”待看清楚了黛栀的脸,她这才开始慌乱起来,一个劲儿地摇头,惊惶地叫嚷起来:“你要做什么,我不是你姐姐!”
她心里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上次看见小姐之后,她便不敢再出门,却没成想今天竟被黛栀抓了个正着。而且、而且看黛栀的样子,她恐怕是有备而来。
难道是当年的事终于瞒不住了?不,不会的,若是果真如此,现在来堵她的人就不会只是黛栀了……
黛栀死死抱着她不撒手,嘴里继续哭喊:“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怨着爹娘,但是当初老家大旱,眼看着全村人都啃起了树皮,若是不把你送走,想来你也轻易活不到今天!”
她抱着秋蕊的腰,在她脚边跪下:“姐姐!诚然是我们对不住你,但恳请你看在娘快要去了的份上,与我回家一趟吧!她如今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再见你一面啊!”
黛栀一边哭,一边悄悄看着路过人的反应,见不少行人都停下脚步来劝秋蕊与她走这一遭,她暗暗松了口气,心想王妃支的招数果然有用。
虽然她们也可以跟着秋蕊,待到了僻静之处再敲她一闷棍,将人带回来,但是难保秋蕊是个聪明的,若是半路上察出有异,想法子逃了这一回,只怕将来她们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当街把她捉住,不给她一点反应的机会。
“但既要闹市拿人,首先得占住情理二字,否则反而容易教她利用了路人的同情心脱身。不妨如此,你上前抱住她哭喊,再编造一个凄惨的身世,最后跪地求她随你回家看望缠绵病榻时日无多的老娘,如此一来,路过的行人不仅不会拦你,还会帮你。”
这时候又有一个穿着长衫,眉目俊朗的读书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一看跪在地上的黛栀,当即大惊道:“小栀,你怎么在这儿?”
黛栀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开口:“表哥,你来得正好,你是读书人,懂许多道理,你帮我一道劝劝姐姐吧,眼看着我娘……若是临去之前不能见姐姐一面,我真怕她死也不能瞑目啊!”
戏唱到这里,便差不多已经可以收尾了。
一个至纯至孝的妹妹,一个读书明理的表哥,再加上一堆热心肠的路人,足够秋蕊认栽了。
事已至此,她只能先假意答应下来,再找机会逃走。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试图挣开黛栀紧紧扒拉着她的手,见挣扎无用后,她才软着声音道:“好了,妹妹,我随你回去就是。”
她说完,黛栀大喜,麻利地从地上起来,拉着她的胳膊,兴高采烈地问道:“真的吗?我就知道姐姐不会这么狠心!”她又叫书生,“表哥,我当才看见姐姐好像伤着腿了!你快帮我扶一扶她!”
没等秋蕊把拒绝的话说出口,她就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用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箍住,令她简直动弹不得。
这是为了防着她逃跑……
秋蕊明白过来,心底涌出一阵绝望。但她心里仍然想着,只要小姐不知道当年的事,那便也无妨,一切都还有转机,她随她们走一遭就是。
小姐那样温柔良善的人,总不至于为着没有证据的事处置她!
告别了热心肠的路人后,黛栀与书生便将秋蕊押回了摄政王府,到正院外,黛栀一手捏着秋蕊的手腕,一手把被风吹乱的鬓发往耳朵后面撩,声音低低地向扮作书生的观棋道谢,而后便将秋蕊半拖着带到了宋嘉瑶面前。
秋蕊乖顺地向她福身行礼,口中唤道:“小姐。”
宋嘉瑶端详着她,慢慢地,眼前妇人的眉眼似乎与往昔记忆中鲜妍明媚的少女的眉眼重叠起来,尽管她知道,她们之间隔着六七年的迢迢岁月,山长水阔,隔着娘亲的支离病骨,茫茫生死,但看着这张记忆中熟悉的脸,她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种错觉来:
仿佛她回过头,娘亲就在种着蔷薇的屋檐下温柔地注视着她,让她慢点跑,别摔着。
宋嘉瑶闭了闭眼,把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而后看向黛栀,声音微哑:“确定是她吗?”
黛栀上前将秋蕊的衣袖挽上去,露出她手臂上的一粒浅褐色的痣给她看,点头道:“错不了。”
她之前就与王妃说过,记得秋蕊手臂上有一粒痣。
宋嘉瑶虽然心里有底,但为了力求稳妥,此时见着这粒痣,她才总算将提着多日的心放了下去。
她静静地看着秋蕊,面上的神情隐约有种晦暗的质感,仿佛风雨欲来时窗下的那株芭蕉,浓绿的叶片几乎暗到透不过一丝光亮。
她问:“那天在街上,你见着我,躲什么?”
秋蕊眼神闪烁,瑟缩着低下头道:“小姐看错了,奴婢、奴婢没有躲您。”
“是吗?”宋嘉瑶轻声反问,又说,“秋蕊,你当年跟在我娘亲身边,很得她喜欢。为着旧时的情谊,我不愿为难你。”
她叹了口气:“也希望你不要教我为难。”
一旁早已从丹茶处得知这秋蕊是什么人的紫槿闻言,上前来福了福身,轻蔑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冷汗涔涔的秋蕊,继而婉声道:“王妃何必为难?”
“她若不肯开口,您只管吩咐了下人用刑便是。颖阳侯府的二公子前天当街打死了京兆尹的幼子,尚且都能息事宁人,何况咱们王府要处置一个平民?”
“况且也不用将她杀了,日日用上三道大刑,再以上好的汤药吊着,不怕留不得她一条命在,若是这般折腾她还不肯开口,那便命人去将她家里人也捉来,当着她的面剜眼剔骨,不怕她不说。”
这也是宋嘉瑶事先吩咐好的,娘亲去得早,没来得及教她什么管家手段,但她读过书,也知道御人门道不少,然而治下却只在两点,一则威逼,二则利诱。
然而该怎么威逼,书上却是没教过了;小魏氏当家之后,又一心要树好名声,待下人和善得过分,她也没法依葫芦画瓢。
好在紫槿说,她入王府前也曾是大家婢,是伺候在主母身边的贴身丫鬟,见过许多主母治下的场面,于是宋嘉瑶便将这活计交给了她。
此刻听着紫槿的话,宋嘉瑶在心里暗暗点头:不愧是大家族里出来的人,这吓唬人的手段果然很高。
秋蕊跪在地上,被紫槿吓得泪水涟涟,她急急磕起头来,一声响过一声,磕得额头都青肿起来,然而嘴里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请小姐高抬贵手,放过奴婢,也放过奴婢的家人吧……”
她哭得这样可怜,然而宋嘉瑶是一个字也不肯信的。若真是清清白白心里没鬼,那她当日何必要跑!
宋嘉瑶抿紧了唇,轻轻慢慢地开口:“看来你是不肯说了。”
紫槿立时道:“王妃不如便将此人交给奴婢罢,不出今日,奴婢定能叫她开口。”
宋嘉瑶低头,望着茶盏上精致的青花纹样,缓缓点了点头。
到下午,崔鹤行应酬完回到府中,便知道了这事。
宋嘉瑶手里捏着青花瓷盏,见他回来也只是抬了抬头,然后又低下眼眸去。
崔鹤行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还未说话,一滴泪忽地落到他手背上。
分明带着凉意,却带起一阵灼烧的痛感。
他心底的怒气忽然翻涌起来,松开握着妻子的手,转身要往外走。
他听说紫槿人在柴房,已经审了一天了。
就在这时,宋嘉瑶哑着声音开口:“你去哪儿?”
听起来可怜兮兮的,还有点害怕、担忧的情绪掺杂在里面。
她的确是害怕,是担忧的。
秋蕊的态度实在令人生疑,以至于有些事情她尽管不敢想,却又不能不逼着自己去想。
譬如娘亲的死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在这种时候,她想崔鹤行能陪陪她。
崔鹤行复又折返,将手上的鞭子往袖子里藏了藏,用空着的那只手牵起她,声音低低道:“我去看看紫槿那边,你和我一起去,嗯?”
宋嘉瑶咬着牙,安静顺从地站起来,任由他牵着自己往柴房去。
柴房里,秋蕊已经被紫槿折磨到奄奄一息,散乱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上,唇色苍白,却始终咬紧了牙关,只说自己不明白王妃什么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崔鹤行带着宋嘉瑶到了柴房外,便让她在院中稍候,自己则进了柴房。
紫槿一见他来,顿时垂下头,低声唤道:“王爷。”
崔鹤行将手中的鞭子递给她,声音冷厉:“用这个。”
生着倒钩的鞭尾已经被血染成故旧的红褐色,但弯钩却因有人精心养护,反而呈现出如雪的鲜亮,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崔鹤行一眼也不看地上的秋蕊,继续问紫槿:“她家里人呢?还没找到?若是实在不愿说,杀了也无妨,或者把她做成人彘,送回她家。若是当年岳母的死真有什么隐情,必不会只有她一人知晓,经年累月地追查下去,总能查出蛛丝马迹,何至于与她在此虚耗功夫?”
秋蕊顿时悲鸣起来,仿佛走投无路的困兽,她死死瞪着崔鹤行,尽管双手双脚都被捆缚起来,但她还是不死心地剧烈挣扎着。
紫槿颤颤应了声是,待崔鹤行走出柴房后,她抖开手中长鞭,看着秋蕊,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几分悲悯:
“你应该不知道什么叫做人彘吧?就是把你手脚都砍去,再用铜水灌进你的耳朵,挖掉你的眼睛,割下你的舌头,喂你吃一服哑药,使你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最后把你装进坛子里……”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也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
她说罢,手中长鞭破空而出,每挥一下都带着猎猎风声。
在秋蕊惨叫出声的第一时间,崔鹤行便伸手捂住了宋嘉瑶的耳朵。
他说:“窈窈,别怕。”
宋嘉瑶不怕。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叫声可以这么凄厉,好像能裂石穿云。但奇异的是,她居然没有丝毫动容。
原来她是一个这么坏的人啊。
她悲戚地想。
不过三五鞭下去,秋蕊就捱不住了。她能感觉出来,在丫鬟口中的“王爷”没来之前,她对自己是有手下留情的,毕竟小姐想撬开她的嘴,势必就要留她一条命。
而在王爷来过之后,这个丫鬟便再没有顾忌了,好像就算弄死了她也不足惜……她真的怕了,怕死,也怕被做成人彘,更怕被丈夫和孩子看见自己那般模样。
“肯说了?”紫槿问。
秋蕊闭上眼,流着泪点头:“我说、我都说……”
紫槿松了口气,收好长鞭,推门出去,走到崔鹤行与宋嘉瑶五步远的地方福了福身,道:“王爷,王妃,她肯交代了。”
早在看见她朝这边走来时,崔鹤行便放下了手,这会儿宋嘉瑶听见她的话,便急急往柴房去,却在半掩着的门外被崔鹤行拉住了手:
“便在此处吧,里头不干净。”
血腥气太重,他怕熏着她,更怕吓着她。
宋嘉瑶嗯了一声,望向柴房,隔着门,唤了声秋蕊的名字。
秋蕊听见她的声音,原本止住的泪又不自禁地流出来,她嗓音粗哑地开口:“小姐,秋蕊自知没有脸面,但在坦白一切之前,还是想求小姐,能放过奴婢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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