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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临海的即墨城里,磬声乐瑟。

        名为东极的皇宫中,宫人侍扇而行,如青天上悬排成人字列的雁队。

        穿过左排的红衣轻媚,掠过右侧的白衣素柔。

        他朝服端正,精神焕发,踏着通往大殿的台阶。传令者声音高亢,向大殿中央不断传呼:“博阳王子桑仪觐见——”

        今日浩荡恢弘的东极宫,仿佛只为他而开。

        这是子桑仪踏入正阳殿后的想法。

        平日这都是百官文武觐见商议的朝政时辰,何况现在西域各国使臣来访,西帝驾临,大大小小的国宴行程排的紧密无闲暇。在这个政务繁忙复杂的时候,皇帝却罢朝一日,任由证件堆积,实在不太妥当。

        内侍沉默寡言,一语不发。他恭敬而有礼地指引着博阳王,带着他穿过重重叠叠的回廊,遮人眼幕的屏风,一直到帝王平日安歇休寝的正阳内殿时,内侍才鞠躬一礼:“殿下请。”

        在进入内殿之前,子桑仪看了内侍一言,对方弯着腰低着头,半分表情也见不到。

        说实话,子桑仪心中七上八下。

        自从昨日青铜宫现世,当着诸多兄弟的面,父皇对自己抬脚一踹。这一踹正中心口,仿佛也踹没了他的金贵。

        子桑仪在皇帝七个儿子中算不上起眼,他和“东君之光”的郑王无法相较,也追不上那被称为“东极之月”的宋王。他所有的兄弟都是封国亲王,子桑仪只是一个博阳郡的郡王。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朝臣中的评价,也不影响他在兄弟们中的地位,放眼整个朝堂,没有人不对他开口称赞。

        他的父皇也并非不在乎这个年幼丧母的第五子:他给子桑仪的指派的养母,是皇帝后宫中最受宠的柳夫人。而柳夫人的亲生子:一位宋王,一位神都公主,加上英公主子韶娴,都是皇帝心尖儿上最宠的几个孩子,他要是真的对子桑仪这个孩子不在意,也不至于将他扔到这个金窝里。

        但他也对子桑仪表露出了和其余皇子不一样的待遇。

        是次一级的待遇。从他的名字、到爵位、再到储君权。

        据传言郑王死后,皇帝曾对自己的心腹大臣口述圣谕:若朕一日突崩,朝中未立储,择朝中诸子皆可,独不允博阳耳!

        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还有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有人信,有人不信。

        子桑仪自己就信的。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正阳内殿:如今是辰时,清晨艳阳高照。但皇帝却让侍女把所有的明窗都用绸帘遮掩,使得整个内殿都暗淡淡的。只有数不清的宫灯蜡烛在黯淡的清晨里摇晃,妖冶而鬼魅。

        皇帝彼时正坐在他的龙椅上,膝上搭着一把锋利的宝剑。宝剑的剑柄雕刻着金龙,剑刃是朱红色的,好似染了万千人的血。

        子桑仪认得那把宝剑:那是平朝开国之君神宫帝的佩剑,名叫“天子”。

        这把剑的名字叫天子。有人说与其叫它“天子剑”,到不如说叫它“斩天子剑”。神宫帝当年用这把佩剑斩杀了前朝夏主长忆,这一剑不仅仅杀了那位本该名垂千古的明君,还让神宫帝一举成龙,君临四方,开启了平朝几百年的荣光。之后永光帝继承了这把剑,他挥舞着名剑,刺穿了大新皇帝普陆凡的心口,天子剑在西域的地图上犹然行走,将大新百万里帝国分割十六份。元熙帝用它砍下了姑京国王魏郝然的首级、太威帝用它处斩了迷惑自己的妖后魏御紫,而青莲帝则举起它——向北边凶悍的北匈奴国开战,事后北匈奴国被吞没,匈奴王也是惨死在天子剑的剑锋之下。

        平朝的每一任皇帝在登基后都会接过天子剑。

        也都会用天子剑,结束另一位帝王的命。

        今帝子冲亦不例外。

        但他砍杀的那位皇帝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胞弟——贺仙帝子允。

        皇帝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这柄宝剑,他的手在剑锋上摩挲,发出了“蹭蹭”的声音。这剑锋是朱红色的,红的就像是美人的胭脂。很难想象这柄剑是用什么样的材质打造而成,因为它红得太漂亮了也太纯粹了,甚至有点假。

        “上前来,博阳王。”皇帝开口。

        子桑仪点了点头,缓缓走向龙椅。

        他走过来的时候,皇帝抬起头来,不带感情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孩子温柔如桑,狡黠如狐。

        子桑仪垂目而立,清容秀丽的眉宇间酷似了皇室祖祠里的那些旧祖画像。

        “今日祭出了这‘天子剑’,正苦于无人共赏。以往都是郑王与朕一同品剑论武,谈笑风生。如今他去了,放眼诸子中只有你有资格与朕一谈。”皇帝问了他一句,“所以朕才宣你来,你觉得这柄剑如何?”

        子桑仪低着头只管看那剑,不去看执剑的人:“剑锋寒冽,轻而不薄,动如龙游,行如电光。剑刃正红大色,是把撑得起我朝帝威之剑。”

        他的话没有半分逾越和不妥,而且举止也很端庄静雅。他把天子宝剑当做艺术品来鉴赏,却丝毫不提这把剑本身的传奇性。

        当初郑王与皇帝品论天子剑时,那孩子张扬倨傲,想也不想就把天子剑从剑鞘中抽出,剑光几乎把他脸的另一半笼罩在寒光下:“品剑?这把连帝王龙首都敢斩下的神剑,凡夫俗子也配评头论足?”

        听到子桑仪的评论,皇帝突然想起来郑王曾在自己正阳殿内说下的话。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孩子,一点也不像兄弟……

        皇帝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年他还是姜王子冲,贺仙帝还是宁王子允。他们的父亲是广有名誉的仁君如意帝。父皇驾崩前夕的一个月前,他和子允一同被叫到正阳殿内,如意帝想要在二人之中选一位储君,于是拿出来这柄杀戮凛凛的天子剑,让他们以剑论道。

        想当初他姜王子冲的话,几乎和子孤熙没什么两样,都是钦佩此斩龙之剑,发自肺腑。

        子桑仪的话,和当年的贺仙帝子允,更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子允在评论完这把剑之后,多加了一句:“愿此剑于仁君手中,诛邪杀佞,庇佑四方。而非落枭雄之手,枭斩万千龙骨,只为王座。”

        也就是这一句话。在他们出了正阳殿的第二日后,子允被册封为储君。一个月后如意帝驾崩,他登基为帝。

        “哦?”皇帝看了一眼子桑仪,不可置否:“竟不知朕的五儿还是位品剑名家。”

        “父皇赞煞儿臣了。”

        皇帝微微一笑:“依朕来看,这把剑最特别之处在于它的颜色:天子剑之前的剑刃是银白,而非现在的正红大色。百年磨一剑,说得便是这个了!”

        子桑仪稍稍来了兴趣,于是他歪了歪头,看着那柄剑的剑刃:这柄剑的剑刃以前是银白?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它分明就是最纯的正红色。就算全即墨城最高深的铸剑师,也铸造不出颜色如此正统的红剑,以前没有,之后也不可能有,因为它已经是正红的极致色彩,不可能有剑能超越它。

        “并非正红,而是银白?”

        皇帝冷笑:“是啊。你不知道这剑的来历:它不斩俗尘中人。当年我朝先祖神宫帝铸造此剑,就是为了取夏主长忆的项上人首,这把剑第一个斩杀的就是一位皇帝,一位真龙。当时夏主的鲜血流淌在剑刃上,留下了怎么擦拭也擦不掉的血痕。而之后这把剑每杀一位君王,血迹都擦不掉。直到天和帝处死上官帝时,这把剑全身上下终被染红了,成了现如今的模样。那时的颜色远比现在的要鲜艳:因为天和帝晚年,醉酒之后竟用这把剑杀死了一个小内侍,那内侍的血流到天子剑上,却是乌黑的!真是脏了这把剑!”

        子桑仪触及到了皇帝话中的冷意,他稍作镇定,回答道:“原来如此,儿臣见识终究浅薄了,没有悟出此剑真意。”

        “你的确见识浅薄了,没有关系。”

        皇帝停止了擦拭着天子剑的动作,握住它的剑柄,缓缓举起。

        下一刻,子桑仪抬起头来:他的瞳孔骤然缩小。

        他的父皇举起了那把天子宝剑,想也不想朝他劈过来——

        子桑仪在惊慌之下转身一挡,用自己的后背抵挡住了天子剑的威光。只听到锦帛撕裂的“嗤”声,他感觉到肩头到肩胛骨的位置一阵剧痛。他一脸难以置信的回过头,看向自己的父皇。

        皇帝已经停下了动作,他把剑举起来,放到自己眼前: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那柄天子剑新淌的血痕。

        天子剑刚刚舒骨开刃,子桑仪的血在上面呈现出蔷薇一般的殷红色,就似滚动在剑刃上的红玛瑙珠。

        看完这一幕后,皇帝说了一句不冷不淡的话:“果然如朕所料:你不是我的!而是子允和孟氏生的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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