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即墨城正中的那座鼓楼连续报了三天的宵禁，这三天里颜苏子裹着自己的被子，一头乌发全散在了锦绣被面上，她嘟着嘴，时不时的突然笑了那么几声，一会儿又发疯一般的锤着枕头，这让看护她的老嬷嬷操心不已，以为是不是前几天那枚金子砸坏了她的脑袋。
颜苏子躺在床上抬起了腿，寝衣白袍顺着往下，渐渐露出了白皙的腿腹和小巧的脚踝。她看着自己逐渐趋于成熟的躯体，猛然察觉到了一丝羞赧的感觉，她赶紧把寝衣撩上去，趴在床上。
一双眼睛如小鹿一般纯恬。
自从三天前，子桑仪登门拜访，带来了她有史以来觉得最为喜欢的一件赔礼。
少女往往从十二岁开始就渐渐长大，十三岁正是梢头青涩的豆蔻年华。娉婷小娘们用自己蓄了十年的青丝簪出袅娜蓬松的发髻：飞天、灵仙、坠马、双扣……颜苏子也会修习这些，但她很少示人。她不如颜琼玖生的好看，好在有着一双会打扮的巧手，她能梳出很多种的花样来，而且精于修面妆容，远山眉、桃花腮、点梨涡都是她的专长，只不过无处可施。
因为五行缠身的命运，正当其他的官宦姑娘们打着扇子出席在姐妹的小晚宴上时，她很孤独。
别的桃花在春日里热烈的开放时，她寂寞开无处。
子桑仪好像是有备而来一样，知道她最缺什么。当他那日在颜府笑得颇为温柔，缓缓说出邀请颜苏子去参加神都公主的诞辰宴时，那正大光明可以出席灯火宴会的请柬让她雀跃不已。
还记得去年神都公主的生日宴，全国都在为那位绝世佳人贺礼。夜景里点燃着无数烟火，即墨城像是一座灯城那样，盛放出绚丽的花儿来。颜苏子独自一人坐在窗前，一针一线绣着烟花锦缎。
今年就不必呆在家里了。颜苏子想到了神都公主这次在道观里举行宴会，察觉到了一丝怪异：她都快要忘了，那位赫赫有名的第一美人，现在是个蓄发修行的女道士。
她不喜欢诞辰的主人，“神都公主”子舍脂。
之前为颜苏子测命卦的那位观星师，死于他的酒后吐真言。颜苏子出生三个月后，宫中盛宠正浓的柳夫人诞下了一对双生公主，虽是双生胎，长得倒是不怎么相似。长女虽美，但更多像是父亲。幼女却偏向于父母全部的优点，襁褓之中便显露出了颇为美丽的五官。
皇帝自然也要为这两个心头至宝测一下命卦。观星师先瞧了长女的命卦，一双弄梅抚鹤的手点了一下长女的额头，他说柳夫人的长女是个可造之材，一生磊落，日后怕与红枪有缘，乃巾帼之材。可是当测到幼女的时候，这位被誉为美丰姿的仙人道家却浑然色变，他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告辞。在那日晚上，喝醉了酒的观星师终于向好友道出真话：“柳夫人的幼女……眉间有不详妖气，泛着恶紫。虽貌美却不矜持，长大后恐失妇德，性淫好贪！”
这话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爱女如命的他怒不可遏，下令将这位宠臣连夜砍了头，权势滔天，位极人臣只因一句错话便死于非命。
颜琼玖一直都腻在颜苏子这里，今夜也是，她抱着自己缝制的柔软布老虎，趴在颜苏子床头，看着自己姐姐在发愣，她点了点颜苏子的鼻子：“姐姐，干嘛呢。”
颜苏子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薄纱帘顺着暮春的风掀起她宁神点燃的香，自言自语：“神都公主不是还有个双生姐姐吗，为什么每次都说是神都公主的生日宴，不提另一位？”
“因为子舍脂姐姐的名气比较大吧。”颜琼玖靠在一边儿，“姐姐要去参加神都公主的生日宴，总得买点新首饰吧，你喜欢什么呢。”
颜苏子正在发呆，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像：好像她十岁之前去过皇宫，参加过中元节宴，一群锦衣飘带的小郡主小公主们玩在一起，她也在里面嘻嘻哈哈。其中一个指着宴会里最美的那个小姑娘说：“亲妹妹你穿衣服品味好差……”被叫做妹妹的那个美丽小姑娘眼里竟然露出了不符合年纪的狠恶。当夜，颜苏子路过湖畔小解的时候，亲眼看到妹妹把自己的姐姐推了湖里，过了好久才用一把稚嫩的嗓音哭着说：“姐姐掉河里了，姐姐掉河里了……”
事后那个姐姐虽然获救，但颜苏子还是偷偷地把这件事情跟母亲说了一遍。颜夫人惊慌不已地堵着她的嘴：“快把这事儿忘了吧小姑奶奶，可别瞎说啊。”
“姐姐……”颜琼玖见颜苏子不答话，伸手推了推她。
颜苏子反应过来，想起颜琼玖刚才问自己想要什么首饰：“我想戴金制的，刚过了金劫，当然要带金饰品了。以前母亲都不让我戴。”
颜琼玖揽着颜苏子的手臂，她有点困了于是迷迷糊糊地说：“那姐姐可以去找西域的胡商啊，他们打金饰品最在行了，太妃奶奶的金饰品都是给宫里的西域巧匠打得……”
第二天一大早，颜苏子听了昨天颜琼玖的话，她偷偷摸摸穿上了一身简朴的兰花葛布服，装成了一个小侍女偷偷溜出了颜府，去了海东区的波斯街，那里是从西域来的胡人们聚集的场所。
她觉得自己连续这么短的时间偷溜出去两次实在是很大胆，外面的世界不停地勾着她的心。颜夫人很不放心，就连博阳王邀请颜苏子去宴会，她也觉得不甚妥当，一个劲儿的叮嘱：“母亲总觉得金劫也太简单了些，也不知道真的挨了过去没有。你这几天别忙着跑出去，我得找人再给你算算。”
颜苏子觉得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就像母亲这些年一直把她困在家里，她该轮的劫也一个都不落下，由此可见遇劫这种事情和她在哪儿是没有关系的，纯属缘分巧合。颜夫人当然不听她那套，还是严厉禁止她外出走动。
这难不倒她，颜苏子照样偷溜了出来，上次她把海东区的街都给记熟了，来的特别顺利。
波斯街上，游马胡姬，散发着一股来自悠远沙漠特有的气息。那些高鼻深目的西域人各个肌肤如麦色，湛蓝的眼睛颇有魅力，琵琶调试的音律充斥着整条街道。西域人崇拜黄金就像是他们崇拜太阳，他们能将金砂铸成最闪耀夺目的金莲花。
来的路上，颜苏子无意路过了多金坊。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以前的沙国行宫，觉得很感慨。实际上……神都公主出家为女冠，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沙国的缘故。
或许那个观星师真的懂命理吧。他说颜苏子有五行劫难，那颜苏子就真如他所说。他说神都公主乃妖女转世，他死后的第十四年里，这个预言真的成真。子舍脂第一次展示了她作为祸国殃民的美人所带来的劫数。
神都公主，名唤舍脂，惯着他们皇室高贵的“子”姓，天之骄女。在她成长为人的那段时间，她向全天下展示了她的美貌，风华绝代，仿佛是诱人的甘泉，倾世美人的风华取之不尽。她的父皇给她取了一个梵文中的名字——“舍脂”含义是月亮，同时也象征着阿修罗王毗摩质多最珍爱的小女儿：阿修罗界公主，帝释天妃，神王因陀罗之妻。
她的名字为她带来无上荣光，怂恿着她的命运。
子舍脂十四岁，沙国国王领着他的第三个儿子——月泉国大祭司来拜访东极皇宫。西域各国之间王族时而通婚来巩固友善，沙国国王的第二任王妃就是月泉国的公主，他们之间的生的儿子，在没有轮到沙国王位的时候就继承了月泉国大祭司的职位，那是被誉为“沙漠玫瑰”的一个少年。
月泉国的大祭司是不能婚嫁的，因为他们一生都将奉献给太阳神。这位少年也一直以来颇为洁身自好，但他来到东极皇宫，见到了皇宫里那一株含苞待放的倾城牡丹时，月泉国之神终于臣服在了东极神女的魅力下。他在回到沙国之后，连夜写了一封信，请求皇帝将神都公主嫁给自己，他愿意奉上数不尽的珍宝。
皇帝喜爱子舍脂这个女儿，舍不得把女儿嫁到穷乡僻壤的沙漠去。但沙国乃西域十六国的领袖，月泉国又是西域各国的圣地。经过二百年的变迁，平朝与西域的关系从友好邻国逐渐微妙，而这正这是大好的交好机会，皇帝决定把子舍脂的孪生姐姐嫁到沙国。可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战报传来，皇后嫡出的二皇子，郑王子孤熙得知沙国王子冒犯了他自幼珍爱的妹妹时，带领着部队攻打了沙国的边境。皇帝接到这封快马加鞭赶来的战报时，郑王的军队已经席卷了月泉水畔所有的绿洲。
突如其来的战事让皇帝惊愕不已，但很快的情况好转。二皇子骁勇善战，他的铁骑扬过月泉国旁的绿洲，溅起来的金砂在烈阳中飞扬起来，几乎要把整个月泉水埋没。他扫平了沙国各个城池，带回来的珍宝如数奉献，沙国与平朝的关系就此破裂，皇帝被此刻的胜利鼓舞振奋，他想起了自己先祖元熙帝的雄风：一统西域，再诛南疆！
这是他建立伟业的机会，他最骄傲的儿子正是平朝英雄！皇帝亲自批阅并且支持了这场意外的战事。
烽火四起，沙漠染血。
意料之外，沙国与月泉终究没能成为平朝的一个省级。被誉为月泉玫瑰的那个大祭司死于了郑王的长剑之下，临死前他用了一个神秘的妖法，征战睥睨，金戈铁马半辈子的郑王子孤熙原是最有可能继承平朝储君之位的人，可他死在了荒漠里，死因是毒疮化脓，成了沙漠中掩埋的白骨。沙国终于反攻了回来，为了惩罚出尔反尔的公主。
那个时候，娇纵的神都公主并不知情，也并不知道自己引发了一场空前的灾难。她在皇宫里点燃着幽魅的夜光香，用螺子黛画上青眉，试穿着那双从沙国掠抢来的黄金凉鞋，眉眼间的丽色宛如染了血的曼陀罗。
终于，皇帝将自己这个引发了战争的女儿送入了道观里，她被迫脱下了华衣美服，穿上了素朴的蓝纱白冠。皇帝要她为自己的哥哥守灵赎罪，她在道观那些刺鼻的白水香中泪流不止。
三年过去了……皇帝早就原谅了当年任性的女儿吧。
颜苏子轻轻用手抚摸着波斯街上的一家黄金饰品的小摊，凝香如波，周遭的西域美人们也不知来自大宛还是大月，眉心上点缀着青蓝色的宝石眼，从宝石眼中生长出美丽的雀鸟翎。
颜苏子从没有见过那位神都公主，也不知道公主何等美丽。她依旧觉得这些肤如凝脂的西域姑娘只因了一个美人就成了沙中白骨，着实可惜了些，都是些能造出笙歌漫舞的美人，她自己当真对那些出身高贵又任性的女人没什么好感。
颜苏子把眼往旁边转了转，这件黄金制品的摊子前并没有找到老板。摆了许多富有禅意的制作品，像是敦煌壁画上色泽鲜艳的诸神们佩戴的神器。太庄严异域了，她想要个精美却古朴一些的发饰，这算得上是她成年以来的第一件金饰品了。
正当她寻找的时候，她被一阵反射的阳光刺了眼。顺着那道光逆光而看，她发现在黄金店铺旁边伫立的银杆，那银杆最顶上挂着两枚金饰品。颜苏子拿手遮了一些眼睛，才看清原来是两朵金莲花。
她踮起脚来，伸出手想要够到。却不慎踢翻了摆在银杆下的一个紫砂坛。
“嘶嘶——”紫砂坛里蜿蜒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颜苏子转身一看，却突然起了一身寒毛。
蛇！从那个紫砂坛里爬出来的竟然是一条含有剧毒的小花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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