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03
风雪，夜归……准确来说，并不算归……因为家已经没有了。
沐远晴将头埋在沐远清的背上，眼泪湮过沐远清厚重的衣物，不发一语。
沐远清同样沉默着，却还是开了口：“如果你现在反悔，我可以将你送回去，送回他身边……你想清楚了吗？”
沐远晴却只是摇头落泪：“我不会回去。”
“我们要去哪里？”沐远晴低声道：“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家没有了，你是我最后的亲人，有你的地方才是家……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离……他越远越好。”
“我们要去云州府，”沐远清轻声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离他远了，可是如果你不愿，我不会让他再逼迫你做任何事的。”
“只要我还活着，我便永远是你兄长，”沐远清声音坚定：“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你。”
沐远晴径自落了泪，不再言语。
天色暗沉，天气很冷，沐远晴身上是厚厚的大氅，随着风雪摇曳，身后是还未沉寂的凤凰城，
火光……喧哗……渐行渐远渐无声，凤凰城终于只是远方的城，只是天边的一抹光华，甚至终于再也看不见——她终于逃离了卫子慕的身边，终于不再受他掌控，终于可以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为何……却隐隐有些惆怅？
她将头埋入沐远清后背，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卫子慕……她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时刻想起那个人——她应该恨之入骨的人，离开了他，她终于不必再对他虚以委蛇了，不必再面对他不必再担心他会害她了，她应该高兴的，可是无论如何，却是高兴不起来。
“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沐远清的声音有些惆怅：“我便去找一辆马车，此刻便暂时委屈你了……你能撑得住吗？”
“我没事，”沐远晴摇摇头：“我没有那般娇弱。”她早已经不是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只是，许多过去坚持的东西都已经看淡，她知道沐远清要寻马车的意思——他心内，她始终是他的妹妹，应该娇养着，绝不能抛头露面，哪怕只是被别人看了一眼都是吃亏……
沐远清没再说话，两人皆是沉默着，沐远晴看着自己眼前的沐远清的背后——有些莫名的感触。
他们的母亲过世的早，沐之善是武将，对子女严厉，但是并没有其他文臣的迂腐，沐远晴和沐远清以及沐之善三人相依为命，尤其是沐远清与沐远晴，两人是兄妹，却没有与其他人家的兄妹那般生分，沐远晴从小便爱与兄长习字念书，沐之善并不如其他人那样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沐远晴喜欢念书，他倒是高兴的——因为自己是武将的关系，很害怕若是自己女儿不是知书达理的话，会被其他人取笑……他自己失了面子事小，他害怕误了沐远晴的婚事。
谁知……世事难料，他千防万防，又岂能料知原来他们一家早已经是别人的目标，他一心想要沐远晴嫁个好人家，最好是书香世家，谁知沐远晴却落到卫子慕手里。
而之后，他家破身死，再也无法护自己一双儿女周全了，怕是死而有憾。
沐远晴想着过去的事情，想起自己幼时与沐远清的乐事，想要笑，却偏偏鼻子一酸溢出了泪——沐远清早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小小少年，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无知的少年，他年长她五岁，正值弱冠之年，本来今年应该行冠礼的……谁知却遇上那样的变故……而罪魁祸首，却始终是她。
她对不起他，对不起沐之善，对不起沐家……可是她偏偏不能死，就像她绝对不会再让沐远清死去一样——他是她最后的亲人了，她也是他最后的亲人了，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再不能失去彼此。
唯有血脉至亲，才不会彼此欺骗彼此加害，她不会做出任何忤逆沐远清的事情来，沐远清不喜欢卫子慕她知道的，所以她绝对不会再与卫子慕有任何的交集，何况——她是恨着卫子慕的，恨之入骨，虽然不能伤他杀他，可是那恨意，始终无法磨灭。
她是良善的女子，即使再恨，却始终无法对卫子慕下手，杀父之仇杀夫之仇……还有许许多多的恩恩怨怨交织，可是她无法对卫子慕做出什么，要她去杀一个人，始终是太难太难——更难以启齿的是，她对卫子慕，竟然还残存着一丝爱意，即使滔天的仇恨，始终无法磨灭那丝爱意。
所以她恨卫子慕，更恨自己，那分爱意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不堪与懦弱，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噬咬着她的心，让她永远都无法平静，那爱意存在一刻，她便恨透了卫子慕更恨透了自己。此生，她与卫子慕注定无缘，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阻碍，她永远无法让自己心平气和地面对卫子慕，因为每次看到他，想起的都是沐之善和丁桥的死……不可原谅。
她不能原谅画儿，因为她连自己都无法原谅；她不能放过卫子慕，因为她连自己都放不过——他们此生最好再也没有交集，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真的可以吗？沐远晴有些怀疑。
想着那些事情，想得心烦意乱，沐远晴只觉得心口很闷——有一种想要吐出来的欲望。
才刚生出那样的想法，她的身子远比她的想法来得快，沐远晴放开环住沐远清的手，用帕子掩住口鼻——想要吐，却始终吐不出来，只觉得胸口无比的难受，不知如何是好。
她太专注，差一点便从马上摔下来，沐远清伸出手拉回她差点落地的身子，马儿也跟着停了下来。
沐远清抱着沐远晴下了马，将她放下，沐远晴蹲在一旁，干呕着，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吐出来。
沐远清有些忧心忡忡：“怎么了？”
“没事，”沐远晴有些虚弱，微微一笑想要安慰他：“可能是吃坏了东西吧。”
她低下头，有些不安：“对不起……偏偏是这个时刻……给你添麻烦了。”
“说什么傻话！”沐远清摸摸她的头，一如小时候那般：“你是我妹妹，是我的血脉至亲，我是你的兄长，怎么会嫌弃你麻烦呢。”
“好一些了么？”沐远清看她不再呕吐，将她扶起：“你再忍一忍，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我们便找大夫好好看一看，好好将养将养。”
“可是你的行路……”沐远晴有些不安，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沐远清。
“又说傻话了，”沐远清轻笑，将她扶上马：“你的身子重要还是赶路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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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夫人，”年老的大夫看了看眼前这个作男子打扮的沐远晴，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沐远清，眼珠子转啊转，笑道：“夫人这是有喜了。”
“真的？”
“不可能！”
却是沐远清和沐远晴同时开了口，沐远清原本有些高兴，随即想起沐远晴腹中的胎儿有可能是谁的，不由得便阴了脸。
沐远晴却是想起自己上次被卫子慕用药下胎之后……那大夫说的话——那大夫说她此后都很难受孕了……这也是后来她与卫子慕在一起时，始终没有喝防孕的药的缘故……因为他们都知道，她终生都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已经做好了自己此生都不可能再做一个母亲的准备……眼下乍然听说自己再度有了身孕，不由得有些狂喜，可是狂喜之后却是惆怅——那孩子，是卫子慕的，只可能是卫子慕不会有其他人……而她，恨着卫子慕。
她有些不确定，看着大夫：“你没看错吗？我只是吃坏了东西而已吧。”她始终是无法相信的，因为上一次她流了好多血……至今依然心有余悸。
大夫似乎有些不悦：“老夫虽然只是乡野大夫，可是是不是喜脉还是分辨得出的！”说着有些吹胡子瞪眼，似乎对于沐远晴的质疑很是不满。
沐远晴看了看这有些破败的医馆……正因为破败，加之沐远晴现在也没了那么多顾忌，所以直接便让大夫把了脉，虽然她是想相信这大夫说的话的……可是看这医馆那么破败的样子，老实说心内的确是有些怀疑的：“可是……上次有个大夫说我不可能再有身孕了……”
“你曾经不小心小产，那之后身子骨便很不好，经常虚热怕冷，这样的身子的确不太好生养，”老大夫捋捋胡须：“但是其实并不是一定就不能再有身孕了，我想那大夫那样告诉你们，是想给你们有个警示，不要抱有期待罢了——你这脉象，倒的确是喜脉没错，想来是个好运气吧。”
沐远晴却有些忧心忡忡：“大夫如果我不想要这孩子呢？”这孩子……是自己仇人的孩子啊……卫子慕的孩子……她生下卫子慕的孩子，她要如何面对沐之善如何面对丁桥？
“为人父母，如何这般狠心啊，”大夫似乎很是不解：“好歹也是自己身上一块肉，哪能说不要就不要的？”
“我……”沐远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只好沉默。
大夫依旧在那里喋喋不休的，言语里的意思沐远晴选择不要这孩子无异于是杀人。沐远晴一脸苦笑，看了看沐远清。
大夫停下来，看向沐远清：“对了，要不要这孩子也不是你一个人决定的，你应该问一问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才对！”
沐远清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看着沐远晴：“我妹子的身子生下这孩子有没有生命危险？”当初他们的母亲便是难产而死的，他对于生产这件事，始终是带了一丝阴影的——甚至觉得……如果能保命的话，还是不要这孩子好了。
“妹子？”大夫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拍拍头：“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夫妇呢，看我这老眼昏花的！”
沐远清有些无言，听他继续喃喃着他们两人长得像以为是夫妻相原来只是兄妹脸之类的话，只好苦笑：“大夫？”
大夫一拍头：“话多了，见谅。”
他看向沐远晴，看了看她此刻虽是男子装扮，却看得出不是未婚女子而是妇人，又看了看她素衣不施粉黛的模样，心下有些了然：“夫人节哀顺变。”
沐远晴神情呆滞，看了他一眼。
“是了，”沐远清同样看向沐远晴一身的白：想起上次见她的时候她便是一副在孝中的模样，只是那时他以为她是在为沐之善守孝，却忽略了那时候她已然是妇人打扮，他转向大夫：“我这妹子刚刚失去了丈夫，此刻心下正难受呢，这孩子生出来也是个累赘，大夫可否想个办法？”他还来不及仔细问沐远晴这段时间以来的遭遇，他不知道沐远晴遇见了什么人，可是若是沐远晴嫁的人是卫子慕的话，他是很宁愿把卫子慕当成一个死人的。
大夫轻轻一叹：“无论如何，这终归是一条人命，夫人还是慎重吧。”
“更何况，”他神情严肃：“夫人上次曾经失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来得倒是艰难，可是若是这个孩子也小产了的话，那夫人真的这辈子都别想再有身孕了……要知道，上次的小产，夫人本来就已经伤了根本了……这次虽然能有身孕，可是想要保胎，却也是得万分小心的。”
他转向沐远清：“我不知道你作为兄长是不是想着让自己的妹子改嫁，怕生出个孩子成了累赘，可是你始终要为自己亲人的身子着想，若是她再受一次苦的话，不仅以后再难有身孕，甚至可能会失掉性命——如果你作为兄长真心对自己妹子好的话，就应该劝她留下孩子，至少以后她还有个依托，哪怕是再嫁，难道一个孩子你就不能帮自己妹子养活了吗？”
沐远清想说可是那孩子是仇人的孩子，可是想了想，终究是闭了嘴，转向沐远晴：“你自己做决定，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
“不管你要不要这孩子，”沐远清轻声道：“我只希望你不会留有遗憾。”言下之意，已经是妥协了，就算沐远晴生下卫子慕的孩子，他也不会怪她的。
“可是……”沐远晴却落了泪：“这是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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