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归去复来兮
或是飞霞夺色,长亭进了屋,才见桌几柜案,尽皆高燃烛火。屋中雪亮,照着案上狼藉,经书典籍,瓶钵罐缶,乱作一堆。想来他师父真正尽力,只是回天无术。
石太璞躺在床上,覆了薄毯,脸上污血抹净,了无生色的脸上,停了漆黑睫羽。长亭低头瞧着,只盼这黑蝶轻动,他恍然醒来。她耳畔萦萦,仍是掌门絮语。她不曾伴他无措来路,只是横空出掌,夺了他苦候方得的鲜亮时日。
那道人说得极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长亭沿了床跪下,握了他手,那手冰冷如玉。她细细瞧着,此时方觉他那手生得好看,修节清峻,像他那人,坚骨自守。
她曾经后悔过,捉妖术成,在那山涧溪畔,听他说很怕情动。她失了那放手的机会,白驹过隙,他再不需要。长亭忆起葳蕤所言,猛生迷惑,这一场大局,除却结果差强,真正是她亲手所布。烛火雪亮,长亭微微回顾,瞧见另一个自己。
这世上爱他之人,非只长亭。他有师恩难忘,有同门情谊,有武当论法时同道云集的身之所属。她却劈手夺了,她是真情,谁又尽是假意?即便葳蕤,她纵狠毒,道理却不差,没有长亭插身,终南峨眉成就双好,谁能说得笃定,此非幸事?
若仍有念,长亭只想他能起身,忽而捉住她双手,打个旋儿虚盈怀中。她或许仍是慌张相问:“做什么?”他或许还是答得随意:“教你捉妖术。”黑白双影,绿林翩跹,盈而相随,她离他那么近,近得能藏进他心里,却偏要心慌意躲。
长亭的眼角慢慢湿润,眼泪儿无用,她不要它流。她不能随他而去,不能再扰他来世,她欠他清静平安。这一番深悔,只愿自逐广寒月冷,替了吴刚,斧斧万年,但求一赎。
如今无计,只悔多情。长亭心中默祷,只要他能醒来,她情愿不曾见过他,不曾牵他的手,不曾等他揭了头上喜纱。这心意终要成空,那疼痛牵得紧密,化了热泪,从她眼中滴下,扑簌落在石太璞胸前。只是那泪未化去,便如时间凝定,滚作水滴,形若珍珠,却是水做得珍珠。
长亭从未见过,不由探指捻了那泪。它们在灯色下微旋水色,凝而不去。长亭怔忡之间,忽然回了小屋竹林,她二叔那粗嘎声色再起,“只得长亭情泪,才能润取魅果”。长亭脑中轰然一声,那八个字蘸墨飞毫,立时刷了出来。起死复生,乐而忘忧。
长亭握了两滴泪,白了脸一步冲出屋子。飞霞已退,繁星辉灿。她眼见掌门仍坐在星空之下,扑身而拜,道:“我有法子救他,求您看顾,等我回来。”掌门神色微动,未及相问,长亭已化出真身,直投青丘而去。
九尾见了,只对卓云道:“你在这守着。”跃空一闪,九尾招摇,流星般追着长亭去了。
长亭到了青丘,真身未收,忽拉便冲进族长房中。族长灯下观书,猛见六尾狐身闯入,倒吓了一跳。长亭复了人身,跪下求道:“长亭莽撞,但有一事,求见一见守着魅果的姥姥。”族长听了,说道:“按着族中规矩..........”他话未说完,九尾一步闯入,抢道:“按着终南山的规矩,咱这青丘闲事,原也不该他管!”
族长一愣,却猜到与石太璞有关。他看着长亭面无常色,眼中渴望透心,叹而未答,九尾便道:“你快些当前带路,如今磨叽不得。她现下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其中情由,你听我讲了。”族长略一沉吟,站起身来:“也罢,且走着说了。若是不合规矩,便到了姥姥跟前,我亦不能放你们前去。”
他三个出了门,皆化真身,腾跃翠野,便向着一处缥缈山峰,径投而去。山高月小,那山峰耸拔入云,直到了巅顶,族长方才停了下来,化回人身。他一路听九尾密音絮叨,虽不知救石太璞有几分把握,却觉他身当此难,多少也与青丘有关。他当先带路,约略转折,便到了处石洞。
族长跪了,拜身道:“长言求见姥姥一面。”那洞里了无动静,长亭不由心焦。过了一时,白衣一闪,洞中出来一个美貌妇人,见着长亭便是一愣,长亭却脱口唤道:“娘!”心中诸般委屈,皆到唇边,泣不成声。
妇人还未做解劝,洞中却起了声音,非阴非阳,似男似女,淡淡道:“既是长亭来了,叫她进来吧。”她娘扶起长亭,眼含热泪,却揩揩长亭眼角,勉强笑道:“去吧。有什么话,好好儿同姥姥说。”九尾起身要随,长亭娘却拦了,摇了摇头:“只得她一个进去。”
长亭一步跨了进去,只觉阴冷之气,扑身而至。洞口窄小,里面天地却广,两列松枝高燃,当中一张石榻,坐了一个老妇。老狐身子佝偻,脸上满布皱容,一双眼睛,直如当夜星光,湛亮清明。她缩身一件赤红百蝶穿花斗篷,百蝶描金,衣袍华丽,却说不出的凄楚绵密。
长亭跪倒便拜,求道:“姥姥,长亭有苦,但求姥姥搭救。”老狐默而无言,长亭仰面瞧她,那双眼睛静如深海,闲似长云,只瞧得长亭平定了心神。老狐见她急色缓了,方才问道:“可是与情有关?”长亭点头。老狐道:“老身这常有狐儿,滴泪哭诉,求姥姥搭救。细细听来,无非牵扯风月。只是老身不曾想,长亭也有今日。”
长亭听了,控定声音,将她与石太璞诸般情由,尽皆说了。老狐点头道:“那人的名号,老身却听过,他为青丘出过力,这却不假。”长亭抬了泪眼道:“姥姥,我不能瞧着他这样死了。长亭欠着他这一世平安。”老狐淡淡道:“你要求得魅果救他吗?”
长亭听她直白说了,心下忑忑,微微点头。老狐摇了摇头:“狐族多情,缘聚缘灭,谁个不是痛彻心肺。若个个皆能求得魅果宽缓,还要老身守着何用?”长亭听了,抖着手高举过顶,道:“长亭偏听,虽不知实情,勉求一丝儿机会,愿将情泪抵换。”
老狐至此神色微动,她向长亭掌中一看,那两滴情泪凝如清珠,便似月下仙蚌,吞吐精华。她长叹一声,却说:“这魅果情由,你或许不知。天神护佑青丘,为这魅果,只能长在这片翠野。狐族守护魅果,为着供奉天神,求万世昌绵。只是魅果凡经轮回生成,便要我狐族出些物事,方能取了它来,以供天神。”她静静瞅着长亭,淡淡道:“这一轮回,天神明示,要得是长亭情泪。”
长亭身子一抖,仿佛瞧着了希望,紧盯着老狐。老狐点头:“老身等了千年,寻常也作烦恼,只与你娘说了,以长亭的性子,要她落出情泪,却非易事。”她眼中淡作悯色,道:“想来天意有定,却应在此处。”
长亭道:“只求能救他活命。此后诸般供奉,长亭心甘。”老狐摇摇头:“这一轮回的魅果得你情泪取了,下一轮回却再不干你事。”长亭默然不答。老狐又道:“老身并不能此时允你。魅果天定七瓣,若是绽了,天神允你得其一瓣,那方能取着。”她微微一叹:“你那情郎命定,却瞧天机罢。”
老狐站起身来,向长亭招手:“你随我来。”长亭跟她步入深洞,百折千回,渐渐进了死路。曲径尽头,却有一平滑石壁,微泛月白。老狐指尖盈力,一脉雪光激出,击在石壁上。长亭且听着咿呀一声,那石壁缓缓滑了开来。
有七色彩光,闪闪充溢于洞。长亭细瞧,那滑开石壁之后,生了一侏柔楚仙枝,茎上却挂了一枚果子,彩光映了,也分不出是何颜色。老狐取了长亭情泪,捏碎了滴在那果子上。过了片时,那果子颤着,缓缓绽开。长亭拎了颗心默数,直数到七瓣,那果子却不再动。长亭心中失望忽得涌来,只想死在这果子面前。
她耳中忽听老狐轻叹一声:“天意怜你。”忙聚目去瞧,只见那果子抖着,又绽出一瓣,却得八瓣。老狐凭空化出银勺,兜了果子轻轻取下,撤出石壁。离了七色神光,长亭方瞧着它七瓣七色,唯独多出一瓣,却是莹白。老狐微微一笑:“你这心田,倒当得这莹白如雪。”
长亭知石太璞还生有望,当下心定,随了老狐回到前洞。老狐指尖化出光刃,落刃如电,那莹白一瓣无声落下。老狐取了两只小盒,将七瓣果子装了大的,却化指凝冰,满注在小盒中,再将那莹白一瓣卧在冰上,合妥了递给长亭。
长亭欣喜,拜泣道:“谢了姥姥!”老狐却道:“这果子能起生死,他的命是救得定了。只是你可知它另有妙用?”长亭一愣,暗想:“起死复生,乐而忘忧。难不成他用了这果子,却要成仙?”她一时黯然,想自己同他人妖殊途未了,仙妖之别又来。嘴上却说:“长亭自悔扰他此生。若他能飞仙而去,也是极好。”
老狐眯了眼睛,摇了摇头:“时间无情,不在流逝,而在恒久。凡有岁月,便生烦恼,身当人世,还能求一死解脱。若是为仙,这烦恼了无尽头,如何忘忧?”长亭一愣,支了眼瞧着老狐,心中起落,冥然间想到一事,白了脸缄口不言。
老狐点头:“你却聪慧。忧之所解,唯其忘怀。他用了这果子,此前与你诸般相关,都不再记起。便是与你当面相对,亦不识得。你要明白。”长亭眼中石洞,轰然而塌。她与石太璞一路走来,艰险虽盛,此中情意,却是抽丝难断。想到他从此不知长亭是谁,心中酸痛难当。然而终南山上,那番自悔又上心头,长亭只觉万般凄凉,皆不如看着他了无生息。当下咬牙道:“只要他能得活,长亭情愿。”
老狐静静道:“按着族中规矩,凡供奉了魅果之人,便要留在老身这洞里,长伴岁月,只等下轮魅果得取。你娘已侍奉了千年,该着你接手,让她回家去与你爹团圆。”长亭听了,脸白了一白,却叩了三个响头,道:“长亭斗胆,求姥姥容上百年。长亭想瞧着他一世安好,自然回到姥姥身边,换了娘守护仙果。”
老狐叹道:“他忘了你。你要再使法子,叫他迷上,原也不难。只是你莫忘了,人妖之分,定在上天。这青丘魅果,你只能救他这一次。”长亭摇了摇头,黯然道:“长亭不敢相扰,只是想看着他,平安喜乐便好。”她低声道:“等他这一世罢了,长亭便来寻姥姥。”
老狐微微摇头,只道:“你若决意如此,老身也不多劝。自求多福,莫再苦了自己。”
长亭出了石洞,见着她娘,盈盈一拜,唤道:“娘,求您再宽缓长亭百年,百年之后,必来接您。”她娘深明其意,眼中慈爱,只是点了点头。九尾迎上急问:“可是得了?”长亭点头,忽然道:“你那银丝冰线,可带在身上?”九尾见她突然提这个,只当有用,便从怀中扯出一团银光飞动的线来,道:“只剩这么些了,你全用了罢。”
长亭接了过来,再瞧一眼星空朗灿。石太璞昨日音容,尽显长空。她长吸一气,不再犹豫,化了真身,急奔终南。
终南山上,他师父房前,青砖满洒星辉,卓云踱步其间,只作焦急无奈。忽然凭空“啪啦”有声,长亭同着九尾显影当下。她方一显身,便向着掌门微微一躬,只说:”他能救得。”便推门进了小屋。
屋中华烛高烧,石太璞静静躺卧云床。长亭慢慢走了过去,俯身在他唇上轻吻,但沉凉彻心骨。她将那小盒开了,取出莹白魅果,要放进他口中。石太璞却身子僵了,开不得口。长亭无法,虚含了果子,贴了他唇,舔开牙关,度了进去。那果子遇了津液,渐渐化了,长亭只瞧着石太璞那没了颜色的嘴唇,先显得一线润色。
她握了他手,因着紧张,微微发抖。她想起石太璞情迷之际,常在她耳边低喃,只说求她莫抖,抖得他心都化净。长亭心意微漾,却忽然想到,此后他再不会记得,她不能留这习惯,她得学着,自己支撑自己。
魅果化入石太璞腹中,修接血脉,再凝五脏,他的手微有温热。长亭伏耳他胸膛,等了一时,听见咚然之声,轻缓而来。她心下暗定,方觉脱力,跪在床侧,眼瞧点点生色,片片回染,他忽然一颤,悠长呼吸,悄悄复起。
长亭呆呆瞧他,知他醒来之后,再不识得自己。她努力回想,那些点滴,他若忘了,她须得记牢。山林偶遇,同捉狼妖,翁府相助,月下知情。她为情独闯终南,他有意徘徊难断。那石洞火光,白粥犹温,清溪水绵,一吻仍热。这之后有多少怄气横眉,又有多少无奈相拥,熬到了青丘定情,却又遇着梨园埋恨。长亭微微一笑,一路繁花,递次遥绽,此间真意,欲诉忘言。
她来得匆忙,依然忘带帕子,身上物事,只得那一枚银箭。长亭摸出银箭,妖灵蕴发,将它一折为二,指尖点处,各穿小洞。长亭厌弃箭尖沾染葳蕤之血,却留给自己,只把箭尾断处捏得弥合,拴了银丝冰线,俯身落在他颈间。
她站起身来,吻了吻他温热的唇,忽然想起锦囊素笺,上题端楷。长亭向着石太璞耳边,轻轻念了:“此物性灵,相随一生,不亏不负,莫失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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