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恍然已春秋
长亭气若游丝,弥离将去,石太璞反倒收了泪。她狐尾未出,真身未现,想来还有一丝微望。他心里只得两个法子,随她同去,或尽力相救。他并不畏死,只是身当此时,他要她回来。
这是他的错。他早已深疑锦囊蜡丸,从不同她挑明。冷眼旁观,不过要瞧清真相。有花堪折直须折,如今泪对空枝,纵死亦无颜面见她于来世。
过往种种,或是长亭一意柔情,那么今后绵绵,当得他抵还蜜意。
他手下轻柔,助长亭平卧于地。自己却勉力平定心神,出手如风,疾点周身大穴,掌中真力沛然,便向丹田切去。终南弟子见了,立时惊呼:“大师兄,千万不可!”石太璞恍若未闻,掌力过处,一口深红心血,喷呕在地。他再定心神,重运真力,举掌再下,那领头弟子慌忙扑身上前,掰了他手,劝道:“大师兄,道家内丹,不可强取,着实伤身啊!”
石太璞眼睫微眨,只将他一推,掌力再切,复又呕血不止。梨园老妪惯瞧风月,也不免动容,同声劝道:“小子莫要犯傻,长亭是妖身,即便你切出内丹,她也未必消受得。”石太璞仍是不理,他两次求取内丹不得,下了狠心,调尽周身真力,掌心一层蓝光,稠密厚结。他正要再下狠手,林中一声风响,柔力扑面而至,石太璞便似风中落叶,被卷得着地翻滚,只打了四五个圈子。
他心知师父到了,稳了身子,跪在地上。了无声息之际,终南掌门大袖飘拂,足不沾尘,穿度竹林而来。众弟子跪倒一片,左近皆是呼礼之声。他一眼儿不瞧别事,径直走到石太璞跟前,问道:“你下山之时,如何答允为师,可还记得?”
石太璞默然不言。他师父这才轻顾周遭,淡淡道:“事已至此,为师也不同他们计较,你随我回山罢。”石太璞仰面道:“师父,我得救她!”他师父道:“你拿什么救她?”石太璞道:“弟子唯今只有一计,便是拼了内丹,但求作用于万一。”他师父半晌无言,忽然道:“她是狐身,供得是妖灵,你是人身,修得是道元,如何相救?”石太璞低头不答。
他师父见了,明了他俩已有□□,石太璞方能存了一念,希翼长亭妖灵接纳。他想此事即便不涉内丹,妖身也伤他真元,不由伸指点了点石太璞,叹道:“我当真是纵你太过。”此言便若慈父责子,石太璞心下难受,不由低声唤道:“师父,弟子辜负师恩,罪无可罚。”
掌门缓声道:“你俩受天机拨弄,怨不得旁人。如此结局,亦是解脱,又何必强扭天意,再领责罚?”石太璞跪直身子,注目师尊,只说:“此事错在太璞,背负性命,断不敢苟存于世。我若弃了她自回终南,此后经年,无异于行尸。”他眼中泛了泪光,强自抑住。
掌门皱眉道:“夺取道家内丹,乃是道派聊惩不屑之举。你没了内丹,一身修为尽失,再不是我终南弟子,于道派亦声名俱碎,你可愿意?“石太璞心意已定,拜身而禀:“弟子情愿。”他师父却道:“若是我不允呢?”石太璞直起身来:“那么太璞唯一死谢罪。”
他师父抖了声音:“你和她人妖殊途,纵死亦不能同堕一境,这又何苦?”石太璞追随师尊多年,只见他从容,从未动容。幼时点滴回护,成人后的苦心提携,一瞬尽皆上了心头,由不得乌瞳蒙泪,语塞难出。掌门见他眼中情意万千,只觉心下牵痛。
他想到一事,忽然道:“我允你取了内丹,亦会助你救她。只是你与她再莫纠缠,便是没有内丹,有师父在日,绝不叫你飘零在外。”此话一出,石太璞两行热泪,再也屏抑不住。长亭盈盈浅笑,柔柔絮语,化作林中竹叶,触目无所不及。想她弃修雪狐,唯有一语:“这世上的好事,哪能都让我得了?”今日之局,何尝不是他退步求存,贪图两好所至,当下咬牙道:“她若有一线生机,太璞亦不敢丢她孤身飘零。”
葳蕤在侧,冷哼一声,扬声道:“我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内丹。他要救狐狸精便罢,只是他救得了,须得同我成亲!”石太璞一听,急道:“我脱了终南师门,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葳蕤道:“我要的是你!终南弟子那许多,我都嫁得吗?”
石太璞转目师尊,求道:“师父,护养恩德,容弟子来世再报。不论她是人是狐,是生是死,太璞只能追随,求师父开恩。”他勉力叩头,额上渗出血丝。葳蕤冷笑道:“你只顾自己,却不论终南山的面皮吗?你若不允定亲事,我必要天下皆知,终南山竟养出如此□□之徒。”
掌门广袖轻拂,葳蕤只觉劲风扑面,窒而难言。掌门淡淡道:“太璞现下仍是我徒儿,他与你的亲事,一笔勾消,再莫提起。天下道派,若有不满,只管来寻我便是。”九尾在旁听了,暗想:“也难怪他抱着师恩难弃,老道却当他亲生一般。”
葳蕤出了意料,却是一愣。梨园婆婆已抚掌笑道:“我在终南山下,也仰受许多精华,平心而论,终南道派当得声名自重。”她转向葳蕤,笑道:“你与翁家老二有染一事,石太璞可知?”葳蕤忽闻此言,全身微颤。梨园老妪又笑:“他便是守不得长亭,这世上干净姑娘可多如牛毛,如何非得娶你?此事若让道派知晓,不知何人之过?”
葳蕤目露凶色,却无言以对。当下人人回护长亭,她森森一笑,暗想:“今日之辱,来日必十倍相还。”一时拖了跛脚,转身便走。梨园老妪见着,想她虽是可恨,这一回种种设计,倒是与她无关,只得由她去了。掌门瞧着石太璞,问:“你之前可知此事?”石太璞默然点头。他师父心下酸楚,想他吞声忍辱,应了葳蕤亲事,为得也是不撕破面皮,勉报师门。
他见石太璞额上殷红片片,唇边尚留乌血,泪光隐泛,忽然想起他年幼之时,只身躲在石磨之后,默对父母惨死。他那时尚能牵他小手,护在身侧,如今他已是七尺男儿,自有心志,如何硬夺其坚?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却不知前路莫测,喜怒哀愁,并不能□□同受。掌门心有所动,扬声道:“自此终南门下,再无石太璞此人!”
石太璞还未反应,他已大袖飞扬,柔力汇聚之处,软布亦作千金,砰得一声,直击石太璞丹田。石太璞一个身子,便似被拔出魂魄,猛翻江海,喉间一呕,唾出一枚鸽蛋大小的内丹,蓝光湛湛,便如月下深海。在场终南弟子,皆知修法艰辛,此时人人转脸,不忍再看。
石太璞脱了内丹,周身无力,软在落叶之间。他眼睛瞧着师父,哀乞之色,梨园老妪也侧了脸去。掌门托了那内丹,缓步向长亭走去,石太璞手足并用,咬牙跟了。掌门走到长亭近前,却将袖子一卷九尾,沉声道:“你的妖灵可用,先将她体内散了妖元,使力聚了。”九尾哪有异议,立时握了长亭手腕,勉渡妖灵。
掌门守在一侧,瞧着长亭眼睫轻抖,捏她下颌,将石太璞的内丹送入她口中,真力绵绵而出,迫她吞了内丹。他生怕爱徒此意空负,不惜亏损修为,掌心贴了长亭百汇,真力汩汩,助她回转全身。
长亭体内妖灵,早已无力汇聚,被九尾一逼,重又围在一处。石太璞的内丹化入长亭,那妖灵却似见了亲人,团团吸咐其上,只将那内丹裹在其中。长亭离那仙境渐近,忽然被妖灵一扯,砰得砸身而下,双目一睁,又见着竹林。她那妖灵生力勃发,缠了掌门法力只顾吸吮。石太璞眼见长亭醒了,又见他师父额上生汗,抖了手扯他衣袖:“师尊,她有命就好,师尊莫再伤身。”
掌门咬牙脱掌,断了妖灵纠缠,见长亭生色渐回,口唇轻动,却还开不得口。他微微一叹,却道:“我这孩儿,性子呆笨,日后托你多加看顾。”长亭妙目回顾,泪盈双睫。
他师父转眼瞧着石太璞,眼中慈和之色,再是难掩,半晌方道:“终南山景色周正,闲暇有时,来瞧瞧也好。”石太璞知他不舍,伏地哽声道:“太璞独爱终南雪景,每到年下,必然重游终南。”
他师父点头,站起身来,大袖轻拂而去。一众弟子追随其后,只听足声渐远,终是消失无踪。石太璞伏跪于地,只哭得身子发抖,再难自抑。
一时情绪得控,石太璞返身将长亭抱在怀中,长亭抖了手指,去揩他唇角污血。石太璞握了她手,含泪笑道:”我师父托你照看我,你须得早些养好。“长亭笑意未绽,泪光先显,盛在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便似两汪心湖。
石太璞心有余悸,抱着她不敢放手。九尾见了,便道:“这林子寒凉,咱们找一处安置。”翁老爷差些掌毙爱女,又得知他弟弟作恶,有心带了长亭回府,却不敢开言。石太璞瞧他面色灰白,狼狈而立,便道:“我与长亭过了大礼,我在何处,她便在何处。待她身子好些,去瞧你便是。”言罢抱起长亭,一时力怯,足下发软,勉力挣定,向小屋踉跄而去。
梨园老妪和九尾跟了,替他们妥帖琐事。梨园老妪道:“此事婆子也有些责任。处置翁家老二,你们不愿脏手,婆子便带了他去修行修行。”长亭无力开言,石太璞却不愿理会,只由她作主。九尾坐在床边,瞧着长亭笑道:“我回青丘,得了你留信,来得晚些,好在并不太晚。”他瞟了石太璞一眼,道:“早知他辜负银笛,不若留给你,还当用些。”一时又叹道:“他损了一身功力,换你一命,你日后却要待他好些。”
长亭微微点头。他们逐一告辞,只说晚些再来,却要留些时光,让他俩平定心神。转眼屋中声静,竹影婆挲,隔了窗纸慢摇。石太璞侧身躺了,贴住长亭,轻抚她眉眼,又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触她唇上伤处,想到昨夜凶狠待她,心里又悔又痛,将脸埋在她颈间。长亭侧脸偎着他,泪珠儿又滴了出来。
她身上甜丝丝的香气萦绕再来。他只觉周身疲软,合目欲睡,然而她身子温软,心跳跃然,世上最好一事,莫过于此。
长亭得了道家内丹,又受益终南掌门真力,将养时日,宁定外伤之苦,便即行动如常。她诸般皆好,却有一事,便是那头乌瀑长发,一时回转不来。她养了许多时日,发色虽不雪白,却有些淡淡浅灰,终是不如之前乌亮动人。
长亭为此十分烦恼。她白日寻个帕子,裹了头发。就寝之后,绝不许石太璞点灯。有时月光微明,透进窗来,她便不肯摘那帕子。他俩做些亲密之举,石太璞便烦她琐碎,处处顾及头发,丢他一个意乱情迷。他那柔情蜜意,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只爱她这发色,可长亭听不进去。
闲来无事,石太璞便学了爹娘,将那林中竹子砍了,扦下皮来,同着长亭做些篮子篾儿,将去集市换钱。有时九尾来了,便陪着他同去,两个在外耽留,总要过了午饭方回。这一日九尾未来,他自己去了,长亭在屋无事,梨园老妪却来探望。
经此一事,长亭十分亲近这婆婆,有些心事,总同她说。一时论及头发,长亭那眉儿又皱了。梨园老妪便道:“你莫怪婆婆又支歪招,我这里法子,能保得头发乌亮,经年不衰。”长亭听了,先向她头上瞧了瞧。老妪笑道:“你莫看我,我可没情郎,不在乎这些。”长亭脸上微红,笑而不语。老妪却说:“要用龙虎山一种桉树,唤作相思叶,浸水每日漂了,方才有效。”
长亭心动,只是要问过石太璞。老妪告辞,长亭伸了脖子,左等石太璞不回,右等也不回,心想:“他如今身上半丝儿功力也无,九尾陪着还好些,若他一人,吃了亏怎么好。”心下一急,便带了屋门,寻去市集。
她那夫君虽失了功力,一表人材,仍是人中翘楚。长亭在集中晃了一圈,便瞧他在面铺吃面。长亭悄悄上前,想吓他一吓。铺子里却转出个姑娘,风华正盛,也有七分清秀,手里端了碗面,递在石太璞面前,人却不去,只站着说笑。
石太璞并不知长亭在身后,那姑娘做这面铺生意,见了他向来热情,他也不放心上。此时她粘在身侧,找话来说,石太璞便随口应答。还未说几句,忽然一只纤掌,扑得往那桌上一拍,便听头顶一声冷笑,那嗓子清越,问道:“他要了什么面,给我也来一份。”
石太璞猛一抬脸,见是长亭,仍在发懵,便听面铺姑娘答道:“他要的阳春面,姑娘也要吗?”长亭向那碗里细细一瞧,冷哼连连,道:“如今银子不值钱,阳春面里都卧了蛋了?”那姑娘脸上一红,缄口不答。长亭别的还好,先见着她那头乌发,十分烦燥。她一把薅了石太璞手中筷子,在那面中一翻,却见碗底,藏了好些鳝鱼丝儿,怒道:“竟然还有鳝鱼!”
那姑娘不知她何人,心下不乐,呛声道:“我就爱亏了本给他做面,关你何事!”长亭被她一堵,一时语塞,转脸却见石太璞正瞧着自己,咬了唇忍笑,肩膀微抖。长亭不由竖了眼睛凶道:“难怪你每日不回家吃饭!”
石太璞怕她真恼,便摸了钱搁那桌上,牵了她手道:“娘子,回家再领罚可好?”长亭听他这样说,心下满足。石太璞牵她离去,走不上三两步,便听身后瓷碗顿桌之声,那姑娘脆声道:“一个茶壶七个杯,你还别不防着,回头娶了别人进门!”
长亭一时要火,石太璞手下一紧,劝道:“走罢,你这可有灵狐的模样?”长亭无法,嘟了脸跟着他回家,天黑前脸色皆不好看。石太璞只得哄她:“我如今这样,除了你,谁还情愿跟我,你放心了罢。”长亭哼了一声:“我瞧你这样儿挺好。“
晚间要睡,石太璞换了衣裳上床,见着长亭坐在那镜子前,又在倒弄头发,心下无奈。转眼见着一筐金黄水梨,不由问了:”梨园婆婆今日来了?“长亭应了,想了想,忽然笑眯眯依了过去,将龙虎山上的相思叶说了。石太璞听了,皱眉道:“不是我说你,那零碎方子的苦头,你却没吃够吗?”长亭脸上一红,低头不语。石太璞却又心软,笑道:“不高兴了?”
长亭扬了脸看他,黑宝石般的眼睛在烛火里盈盈闪动,只闪得石太璞心神不属。他搂了长亭,向那床里一翻,在她耳边道:“你想去,我陪你去好了。”长亭心下高兴,嘴上却说:“你瞧今日那姑娘,可是头发黑墨墨得漂亮?”石太璞手摸进她腰里,吻她颈项,含糊道:“你那头发最好看。”
长亭妖灵轻运,将那桌上烛火灭了。黑暗之中,便听长亭轻轻一笑:“阳春面里卧蛋,这法子我早用过。“石太璞气道:”你莫提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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