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只身且徐行
狼妖一字一句,尽数砸在石太璞柔软之处。设身而处,他与长亭私下情话,也不过如此。儿女情长,岂是火烛,吹之即熄。要他当下反目,了断无痕,他做不到。要他泰然处之,恍若无事,他也做不到。他只恨长亭不将狼妖骂得狗血淋头,驳到体无完肤,反倒顾念小妖,牵绊不清,横生一念,意气盈胸,真力源源而出。
这却急坏了长亭。她怕他伤身,用力挣脱,石太璞指如铁钩,只攥着她手腕不放。长亭调运灵力,连挣数次,他反倒握得紧些。如此下去,一旦妖灵催动,缠绕失控,不吸尽他修为,总不罢休。万般无奈,长亭忽而踮了足尖,纵身而上,向石太璞唇上吻去。石太璞猝不及防,却不肯人前失态,身子后仰,手下微松,长亭妖灵暴起,奋力脱开他双掌,跃开数步。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气道:“你居然相信他!”
冷雾迷离,如云烟缥缈。石太璞尚未答言,便听山野深处,衣摆猎猎,白影跃然,眼花缭乱之际,十数个终南门徒现身当下,团团围定长亭与狼妖父子。他们身法展动,如同一人,豁朗一声,长剑出鞘,寒刃森森,凛凛相迫,却独把石太璞摒在阵外。
狼妖那一声怪嚎,非但引来小妖,亦惊动终南山守夜弟子。石太璞眼睁睁看着长亭一步天涯,胸臆翻滚,也不知是何滋味。
草叶飒飒,葳蕤踏草破雾赶到。她心计深沉,却非狼妖可拟,深知此事一经发动,断乎不能让师哥识破。无论得计与否,留着狼妖,终为后患,便一整晚缠住诸位当值师兄,借机引着往石洞而来,只作偶而撞破,混乱之中,先杀了狼妖再说。
构陷细节,她虽与狼妖反复推演,没来由那声怪嚎,却在意料之外。事发突然,葳蕤功力肤浅,非但做不得领头的,反倒落在最后。此时举目一瞧,只见长亭面色惨白,师哥默而不语,狼妖父子蜷缩在侧,心下惊疑不定,也不知此事成了未成。
她喘息未定,直奔师哥身畔,偷瞧他形容,却并无伤怒攻心。葳蕤只得小心试探:“师哥?”石太璞心烦,懒得理她。葳蕤瞥了长亭一眼,忽而俯在石太璞耳畔,低声道:“长亭姐姐被他们围了,可怎么办?”
长亭瞧着她伏在石太璞肩上,向他耳中低语不休。她在葳蕤手中吃过大亏,当下脸色便是一沉。石太璞眼见惊动师门,心中即生一念,却是护得长亭周全。经了葳蕤发问,他不由苦笑一声,喃喃自言:“我还能怎么办。“
终南山门规严整,大师兄在侧,众弟子不得妄动,唯其长剑低吟,只等石太璞发话,立毙妖物于当场。等了半天,石太璞却道:“放他们下山!”一众弟子听了,异口同声而出:“大师兄,使不得!”石太璞默然不答,葳蕤见了,情知他此时决心未下,多劝反露破绽,因而笑道:“各位师兄,我师哥心地良善,所谓妖物也有天伦,眼见这一家子拖儿带女,且饶了这一遭,来日再敢擅闯圣地,一并打死,如此可好?”
她那“一家子”三个字,便如一根手指,轻巧巧按下暴雨梨花针的机括,一篷尖细银针,尽数打在石太璞心上,他又痛又痒,坐立难当。当着一众同门,石太璞只怕把持不定,低声喝道:“回山!”转身便走,众人无奈,只得撤剑跟随。一时间白影飘飘,足声沓沓,转眼林中,只剰长亭与狼妖父子。
长亭立在当地,神魂俱失,茫然无措。狼妖瞧得分明,心道:“这却是报仇的好时机。”他心中默悼亡妻,提尽毕生之力,忽而跃起,劈掌向长亭顶门击下。两个小妖见了,大声哭喊:“爹爹莫杀姐姐!”长亭悚然一惊,抽身跃开,手捏法决,一脉蓝光,莹然指尖,喝问狼妖:“你可要再尝尝这捉妖术?”狼妖伤未好全,一击不中,不敢再出手,怪笑一声:“怎么,情郎走了,你却不扮那心地良善了?”长亭怒喝一声:“住口!”指尖发力,蓝光激出,噌一声击在狼妖大腿伤处,狼妖吃痛,哀嚎一声,委坐在地。
狼妖恨道:“翁长亭,我妻子误闯你翁家,再有不是,也不致招了杀身之祸。可恨你招惹那捉妖师,不仅杀了我老妻,还将我打成重伤,这个梁子,咱们是结定了!”他冷然一笑,又道:“这位终南首徒,却有寿数,等他死了,我瞧你再傍个什么靠山!”长亭冷冷道:“怎么,如今肯说实话了。我却也服你,瞧你形容粗豪,却能扮成那下作样儿。”
狼妖冷笑不答。长亭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细颈鼓腹,却是石太璞给她疗治伤处的药粉。她将那瓶子托在掌心,冲着狼妖道:“这药粉儿专治银箭损伤,你要不要?”狼妖哼了一声:“我如何信你。”长亭道:“我替你孩儿受了他一箭,这是他给我疗伤的,你且问问他们。”两个小妖点头,长亭瞧他似有心动,又说:“这药粉不仅疗治创口,还能还复灵力,可比一引泉要好用的多。”狼妖听了,却说:“你总不能平白给了我。”
长亭道:“正是了。这药粉儿,也不换你罢了杀妻之仇,只换一件事。”她将药瓶重新收了,问道:“你今日演这场戏,却是为何?”
石太璞率了众弟子回归师门,自然被师尊教训,指他妇人之仁,责了日后不得再犯。石太璞总之听着,并不辩解,等师父怒气稍平,方才行礼而出,自回卧房。
他掩了屋门,心下一松,方觉乏得无力。也不点灯,脱了衣袍,自向床上一躺。周遭一静,今晚之事,渐次闪回。狼妖粗哑嗓音,嗡嗡在耳,他不禁想到,若有一日,长亭弃他而去,他当如何?可会去找她分说理论,求她回转心意?
仔细想来,狼妖所言,并无实凭。他形容粗陋,石太璞更难把长亭与之相系。虽他凿凿其言,直指长亭惑心另图,然而于此一节,石太璞并不尽信。他与长亭两相纠念,看似长亭主动,石太璞却喜她烂漫坦荡,貌似伶俐,实则憨直。只是经了这事,他心中隐隐生了古怪念头,想长亭在世千年,究竟情牵几何?念及她一片柔情,或也专注他人,更叫他如坐寒芒。
其间更有一事,让他百思不解。狼妖为何如此舞弄?即便石太璞自此袖手翁府,可她家出身青丘,离了石太璞,当真无法应对?忽而又想,长亭时常堵得自己无言以对,遇着狼妖却成了锯嘴葫芦,心下愤愤,胡思乱想,直到天色微明,方才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红日满窗。道家早课紧要,石太璞从不敢误了,不由心下大急,匆忙收拾停当,便去见师尊。毕竟晚了,师尊已散了早课,正在用饭,身边只有葳蕤殷勤相陪。
葳蕤见他进来,笑逐颜开。师父说了:“你从不耽误早课,今天怎么了?我瞧你这次回山,总有些神魂难安。”石太璞不答,自去师父身侧坐定,葳蕤立时送上白粥,石太璞接了,低头吃着。他师父问:“你今日可还下山?”石太璞道:“不了。”师父奇道:“如何又不去了?”石太璞道:“不想去了。”师父将筷子点了点他,责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如此淘气,哪有这样任性的道理?”
石太璞埋头吃饭,葳蕤却扑哧一笑,飞了他一眼,说:“师伯,咱们道家一派,都知道您出了名的护短。今日方知不爽,师哥在您这,却是会撒娇呢。”石太璞听她说得肉麻,不由瞪她一眼。他师父却是高兴,笑道:“说到道家一派,却有一事,过几日便是四年一次的论法大会。这回我懒得动弹,太璞替我走一趟武当吧。”石太璞仍在生长亭的气,不愿去找她,心想左右无事,便答应了。
趁着葳蕤转到外屋,师父悄悄说:“你把她也带着。”石太璞一惊:“这是为何?”师父道:“峨眉山亦会到场,你把她往我那师妹手上一交,岂不干净?免得一个姑娘,终在我跟前转悠,烦人不烦。”石太璞心想:“您是清净了,我这一路,却要给她烦杀。”虽是不愿,也只得答应了。
又在师门勾留一日,收拾停当,石太璞便要下山。葳蕤这两天却魂不守舍,那晚不曾乘乱毙了狼妖,心里始终不踏实。其间她去过山谷,只见岩屋空荡,并无狼妖身影。她想他伤处并不曾大好,如何肯舍下泉水不论?然而石太璞催促起程,她亦无奈,只得跟了。
这一路上,葳蕤见石太璞面色不善,她究竟不曾身临实境,只怕言语不慎,反露痕迹,倒也老实安生,两人便相安无事。走了几日,到了武当脚下,却见车马霖霖,人头喧动。石太璞随着师父逛过几次论法大会,情知每到此时,这里便鱼龙混杂,仙魔人妖,个中高手,皆来凑个热闹。葳蕤却是初次,眼见热闹,便兴高采烈,扯着他指点议论,说个不休。
武当山规矩大,石太璞眼见那大会还有几日启幕,怕受拘束,便想在山下找个客栈投了,逍遥几日,临了再入武当。时近正午,腹中饥饿,想着先吃了饭再说。石太璞在食住一事上,向来随意,见了路边食摊,便抬步要去。葳蕤却是大小姐出身,不肯将就,扯一扯石太璞衣袖:“师哥,你瞧那处酒楼,仿佛生意极好。”石太璞看了,却是此地闻名的美味招牌,门脸轩昂,唤作厚味楼。
石太璞正要回绝,却见那楼上忽拉拉跃下一人,身法灵动,好看之极。他穿了件金灿灿的袍子,迎着秋日艳阳,耀得石太璞头晕。他刚一落地,人群便欢声雷动,夹了女子尖叫,格外刺耳。石太璞心道:“换了我,只怕要找条缝钻了。”
他眯了眼打量,细瞧之下,倒也服气。石太璞当得眉目俊朗,那人却犹胜他三分。一张面孔,仿佛玉石所铸,五官精致,犹如精雕,一双乌黑眼珠,却似揽了星光,在这大日头底下,仍然毕灵毕灵闪个不休。石太璞自小睡绳,姿容挺拔,可欺松柏,那人却身段如水,行动之间,倜傥风流。
石太璞不由轻声道:“这是何人?”他身后那食摊主人,呵呵笑道:“公子居然不识他?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九尾玉公子。”石太璞一惊:“他是狐狸?”那摊主笑道:“这世上哪有狐狸像人的?不过说笑罢了。因他生得漂亮,惹了无数风流债,便像那九尾狐狸一般,蛊惑人心,才叫他九尾玉公子。”石太璞无奈:“他就没个正经名字吗?”
话音刚落,身边风动,那漂亮人儿却闪了过来,瞧着石太璞一笑:“在下当然有正经名字,却是姓左,表字有文,乃是清虚派门下。”石太璞听他名字奇特,微微一笑,并不理论。左有文却道:“这位公子气宇不凡,小弟有心结交。厚味楼名满武当,可愿应邀一聚?”石太璞道:“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了。”左有文打量葳蕤一二,笑道:“小弟今日携了女伴,恐有冷落,不知这位小姐,可愿相陪则个?”葳蕤见他漂亮,有心结交,抿了嘴一笑:“我倒愿意,只怕我师哥不肯。”
石太璞不说话,葳蕤却问:“你适才从那楼上跃下,却是为何?”左有文听了,遥遥一指:“却是为它。”石太璞顺势瞧去,却见厚味楼左邻,应是富贵人家,筑了高台,点植一片墨菊。远远望去,便如清波闪动,花神临空,十分漂亮。左有文手掌轻翻,掌中却藏了一朵,将开未开,别有一番含羞娇态。
左有文笑道:“今日座中女子,却有一人,世所无双,真正当得起这朵未绽清菊。我便是为了摘这花儿,方才跳了下来。”葳蕤听了,悠然神往,拉了石太璞衣衫:“师哥,我们去瞧瞧可好?”石太璞道:“若要在厚味楼中用饭,我们自去便了。不必牵扯旁人。”说罢,举步向厚味楼走去。
进了厚味楼,小二却说厅堂已满,楼上虽被玉公子圆席,却仍有一间半室。石太璞无可无不可,只想早些打发了午饭,便随他上去。二楼之上,竹帘轻挽,有风入窗,爽洁可喜。两个坐定,刚要放下帘子,便见左有文高擎了那支墨菊,洋洋自得,上了楼来。他方一显身,左右竹帘飞卷,传来女子喳喳之声,一片艳羡之情。葳蕤好奇,便也打了帘子张望。
左有文笑道:“今天这朵花儿,却不是给你们的。”众皆失望声中,只听一个清越声音,悠悠响起:“那么这朵花儿,可是给我的吗?”葳蕤半挑竹帘,石太璞瞧得分明,梯上缓缓踱上一人,月白衫裙,姿容秀逸,不是长亭,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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