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辞行
月初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天气愈发寒冷，大观园里的绿树红花，掩映在积雪之下，只剩下一派清冷苍凉的冰天雪地。
贾母一来担心黛玉在外边受凉，二来怕黛玉一个人在外边过节冷清，想再接她回府居住，因怕黛玉拒绝，还道：“不必进园子和云丫头她们挤，就在我这边暖阁里住下也使得的。”
黛玉连忙推说宝琴和自己同住，实在不便挪动，果断婉拒贾母的好意。
不进园子自然好，但住在贾母房里也不合适，王夫人、宝钗日日都要去贾母的正房问安，宝玉病好之后，也时常到贾母跟前承奉，黛玉可不想再和“金玉良缘”有什么牵扯。
贾母见黛玉委实不肯再进贾府，心中郁郁不乐，只得罢了。
王熙凤为讨贾母高兴，命人往黛玉处送来一车上好的银霜炭并一些过冬之物，另还有一双白兔，一双黑兔。冬日里姑娘们都不出门，镇日待在房里也是烦闷，活兔子是特地送给黛玉解闷的。
黛玉叹息两声，贾府早已入不敷出，这一车银霜炭，也不知是凤姐从哪里俭省出的银子买的。招手叫来紫鹃，让她拣了几样珍宝首饰，装了一匣子，送到王熙凤房里，不提银霜炭之事，只说是送给巧姐玩的。
紫鹃去了一趟贾府，回来时对黛玉道：“二奶奶原不肯收的，刚巧今天琏二爷没出门，在里头和平儿嘀嘀咕咕了一阵，平儿又出来和二奶奶说了几句体己话，二奶奶就收了。”
黛玉点了点头，贾琏曾帮她从南方搜罗茶苗、茶农，知道茶庄的事，应该能猜到她现下也不缺钱，所以才会让王熙凤收下那一匣子首饰。
这一日雪后初晴，用罢中饭，黛玉、晴雯、紫鹃、雪雁四个坐在窗下抹牌。
贾芸按着黛玉先前的吩咐，找齐十几个会针线的小丫头，送到听雨轩来，与黛玉挑选。
小丫头们一个个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扎着利落干净的小辫子，穿着青灰色厚袄子、补丁摞补丁的旧棉鞋，站在雪地中，任黛玉几人打量。
黛玉命雪雁撤下牌桌，坐在堂前，对晴雯道：“你看看哪几个和你的心意，就留下哪几个。”
晴雯疑惑道：“姑娘让我挑？”
黛玉笑道：“以后她们就是你的徒弟，自然要由你这个师父来挑。”
晴雯喜滋滋道：“姑娘这话当真？我才几岁，就能给人做师父了？”
黛玉捧着缠枝莲花纹的白铜小手炉，笑道：“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谁说年纪小就不能给人当师父？你年纪虽轻，本事大着呢！以后这些小徒弟，只要能学到你的一半手艺，就能出师了。”
晴雯还有些迟疑，紫鹃和雪雁在一旁推推拉拉，使劲怂恿她。
晴雯哼了一声，笑道：“既然姑娘信重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掀开帘子，一径走到庭前，在小丫头们跟前逡巡来回。先让小丫头们伸出双手，一个接一个仔仔细细查验，连指甲缝都要掰开来看一眼，挑出十个模样齐整的丫头，再看她们的眼睛、头发，看过这些，还要闻味道，眼神晦暗的不要，头发长了虱子的不要，体味重的也不要。
来来回回挑了几遍，晴雯指着其中六个道：“就是这几个了！”
黛玉见晴雯拿定主意，对贾芸道：“那就是这六个了。”
贾芸让六个被选中的小丫头站在一边，剩下没被选中的站在另一边。被选中的丫头自然是欢天喜地，而没被选中的，则垂头丧气，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躲到人牙子背后抹起眼泪。
愈到冬天，生计愈发艰难，贫苦人家为了熬过寒冬，只能卖儿卖女。人牙子专挑这个时节，去乡间走一趟，就能带回十几个丫头。他们手头不缺干净伶俐的小姑娘，自然不会用心调/教她们，只等着尽快转手，好多赚些银钱。
小丫头们如果能赶在年前找一个好主家，至少还能衣食不愁，如果到年后开春还不能被人挑走，大多会被人牙子卖到那些下等的腌臜地方去，到时候她们就是叫天天应，叫地地不灵了。
紫鹃、雪雁一个是贾府的家生子，一个是林府的家生子，虽是奴才，自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吃穿用度，都比寻常百姓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从没吃过什么大苦头。看到一院子脸色青青白白、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丫头，未免动了恻隐之心，悄悄向黛玉道：“姑娘，不如把剩下几个丫头也买了罢，左右咱们茶庄上还缺蚕娘呢！”
黛玉沉吟两声，道：“你们是不是以为蚕娘只要养养蚕就够了？要知道蚕娘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为茶庄养蚕预备的几十个丫头，每一个都手脚麻利、身体壮健，春蚕、夏蚕、秋蚕养下来，一年到头，活计可不轻松。”指了指院子里那一排没被挑中的丫头，接着道，“芸哥儿这回带来的丫头，都是针线功夫好的，做粗活倒埋没了她们。”
紫鹃听说，连忙道：“是我们莽撞了。”
黛玉叹了口气，“也罢，她们做不来蚕娘，还能领别的差事。”
把贾芸唤到跟前，吩咐道：“晴雯挑好的丫头，送到那边院子，让她们收拾干净了，跟着晴雯学针线。下剩这些，打发人送到王家庄去，托付给刘姥姥照管。”
贾芸也没多问，找来人牙子，当场结清银钱，人牙子见黛玉出手大方，一下子买走所有丫头，喜得心痒难耐，一叠声道：“二爷，我那里还有一屋子丫头呢，个个都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林姑娘以后还要买丫头时，您可不能忘了我。”
贾芸打发走人牙子，亲自把晴雯挑中的六个丫头送到老门房看家的那所小院子，剩下的丫头坐了一辆骡车，由王八斤送到乡下去安置。
这边才刚料理清楚，还没等雪雁和紫鹃重新安放好牌桌，宝琴红着眼圈，来向黛玉辞行。
黛玉一脸讶异，“宝琴妹妹要搬回薛家？”
宝琴摇了摇头，“不瞒林姐姐，我和哥哥打算要回南边去。南边还有几家产业，虽然不值什么钱，到底也是祖辈流传下来的基业，总不能丢下不管。”
黛玉皱眉道：“大雪天的，江上还冻着呢。既是水路不通，薛蝌兄弟难不成要带妹妹走山路？”
宝琴笑道：“林姐姐放心，哥哥认识几个朋友，都是常走陆路的老伙计。我们和他们同路，自是万分妥帖。”
黛玉听到这里，心里明白，薛蝌要和薛蟠分家，自然不能再依靠薛家过活，肯定约好了相熟的伙计，趁着回南，顺便在路上贩卖些土产货物，好赚些利息差价。
等宝琴回房后，黛玉当即叫贾芸过来：“芸哥儿，请薛蝌兄弟来家一趟。”
紫鹃坐在炕上，和雪雁比赛谁的竹牌码放得更高更整齐，闻言笑道：“姑娘忘了？芸哥儿送小丫头到那边院子去了。”
黛玉微微一蹙眉，她招揽的人手果然还是太少了。
紫鹃穿上厚衣裳，到荣国府后街走了一趟，找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厮，许了他几百钱，让小厮去寻薛蝌。
小厮领了赏钱，不一会儿就把薛蝌领到听雨轩门前。
天寒地冻的，薛蝌还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团花春罗袍子，体面是够体面了，但瞧着实在太单薄了些。
黛玉也不打马虎眼，隔着一道厚厚的撒花软帘子，直接问道：“薛蝌兄弟真的打算回南边去？”
薛蝌吃了一杯热茶，身上有了几丝热气，答道：“京城虽好，我们兄妹俩却无容身之地，还不如回南边去，至少那边还有几间屋子。”
薛蟠不务正业，镇日斗鸡走狗，娶了尤三姐后，更加变本加厉，夫妇两个诸事不管，只知道天天、朝账上要钱。
薛家官商的名字早几年已经没了，底下的奴仆见主子爷纨绔浪荡，趁机坑蒙拐骗，薛家的家业，早就败了个七七八八。
宝钗在家时，还能时常劝薛姨妈看紧铺子上的账务，自宝钗出嫁后，薛姨妈一心扑在尤三姐的肚子上，哪里有心思管铺子上的事。年底前，薛家有好几家当铺闹起亏空，薛姨妈无法，只能卖了南方的宅子，折变现银抵债。
饶是如此，薛姨妈还是一心纵容独子，总觉得薛家还和从前一般，金山银山，永远不缺钱花。
薛蝌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又患了痰症，留下一双兄妹，孤苦无依，受尽族人欺侮，除了宝琴的嫁妆箱子，也没剩下什么值钱的财物。薛蝌带着妹妹上京，原本想依附婶婶和堂兄生活，几年下来，眼看着薛蟠把薛家仅剩的家业一点一点败光，而且骄横跋扈，根本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材，心里灰心丧气，早就想走，只因宝琴的亲事未了，这才耽搁下来。
如今梅家退了亲，薛蝌再无挂碍，自然还是要回金陵老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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