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织造局
贾芸不肯闲着，头一天才和黛玉签订契书，翌日便起了个大早，四处忙活起来。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他不仅置办好一应桌椅箱柜，一并连打下手的小伙计都挑好了。
黛玉整日优哉游哉，不慌不忙，晴雯做绣件也是慢工出细活，紫鹃、雪雁等更是怕黛玉劳累，从不拿家事杂事来烦扰她，一大家子都是慢条斯理的性子。猛一下来了一个摩拳擦掌、劲头十足的贾芸，几乎天天都要上门报告店铺开张事宜，而且每次都有几样正经大事。纵是懒散如黛玉，也不得不收起玩乐之心，打起精神，认真应对。
晴雯、紫鹃见黛玉认真起来，也都精神一震，就连平时端茶送水，手脚都快了许多。
这一日晴雯提早完成绣像，拿了几块肉干，坐在院子里逗弄将军。
紫鹃和雪雁在廊下搭了架子，预备晾晒衣裳。
忽然听得外边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军正趴在地上舔肉干，吓了一跳，一把蹿到晴雯背后，低声呜咽。
晴雯笑骂道：“没用的畜生！养你有什么用！”
王八斤听到外边像是贾芸的声音，这才走来开门。
贾芸面色黑沉，一进门，便惶急道：“林姑姑在不在家？”
王八斤道：“今天没出门，才刚吃了午饭，正歇晌呢。是不是铺子出什么事了？”
贾芸摇了摇头。
紫鹃见贾芸脸上的神色不好看，连忙丢下拧了一半的湿衣裳，走到正房的起居间，叫醒黛玉。
黛玉匆匆梳洗毕，当即唤了贾芸进房，反正隔着一架六扇落地大屏风，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人，不必再特意换衣裳。
贾芸先向黛玉行了姑侄礼，才道：“姑姑，我恍惚听人说起，织造局那边像是在打探姑姑，姑姑虽然素有成算，到底只是一介闺阁女儿，势单力薄，还是搬进府里住着安全些。”
黛玉疑惑道：“织造局打探我作甚么？”
贾芸叹了口气，道：“宫里的绣品针织、锦缎丝绸、珍奇古玩、古籍善本，所耗巨大，宫中织造无力承担，向来都是由南方的织造局在当地采买搜罗，再由水路送到京师，专供给朝廷使用的。姑姑家的双面绣横空出世，织造局看着眼红，他们模仿不了双面绣的技艺，又舍不得使银子来买，自然就把主意打到姑姑身上。”
黛玉恍然大悟，其实这织造局，就和贾府外边的买办一样。
贾府门第森严，女眷们从不出门，就是出门，也是到世交姻亲家中赴宴，绝不会带着丫头、婆子逛大街去。姑娘们平日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是由官中开出银子，交由外边买办专管的。
而这些买办们领了银子，为了多克扣些，大多以次充好，随意找一些不正经的次等货，搪塞主子们，府里管账的也和这群买办沆瀣一气，好借机占些便宜。
仆人的利益圈子层层相互、盘根错节，就是严厉如王熙凤，也想不出应对之法。一时发狠，把买办们都免了，再换上一批新的来，还不是照样要贪？
买办们送进府的东西大多都是坏的，哪里能用？催他们再寻好的来，买办们总能找出各种由头来拖延。次次都是如此，贾府的姑娘们现等着要东西使用，总不能干等着，只能拿出自己的月钱来，托亲近的奶兄弟、婆子出去，代为采买。虽说婆子们手脚也不干净，但不会用劣等货敷衍姑娘们，总归比买办们要像样些。
这织造局，就等同于是皇室的买办，除了负责上供宫用的锦缎布匹、衣裳绸料，还专门替皇帝和王公贵族们在民间搜罗一些新巧玩意，供主子们取乐。织造局也和贾府的买办一样，油水丰厚，利益巨大。织造局为了保住他们的垄断地位，自然瞧不得别人抢了他们的风头。就如同贾府的买办，拿次等货敷衍姑娘们不说，还不许其他人送进府的东西比他们送的好。
谁要是性子耿直，买了好的送给姑娘们使，讨不到好处不说，其他买办们还会合力将他排挤出去，夺了他的买办之职。
王公贵族进献给皇帝的礼物，织造局不敢有什么异议。但卖出双面绣的黛玉，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罢了，织造局动不了侯爷世家，难道还整治不了她？
黛玉想通关节，反而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了，多亏你来提醒我，不然我都忘了这一茬子。”
贾芸听黛玉的声音像是带了笑意，有些摸不着头脑，有心再多劝黛玉两句，忽而想起黛玉毕竟是盐政之女，见多识广，又是从南边来的，深知织造局的底细，说不定早有谋算，也不多说，告辞去了。
紫鹃和晴雯都吓得手足无措，晴雯怒骂道：“他们自己绣不出好的来，就想仗势欺人，打咱们的主意！姑娘，这口气忍不得！咱们不如和他们拼一个鱼死网破，看谁强得过谁！”
紫鹃皱眉嗔道：“说什么胡话呢！又不是丫头打架，咱们和织造局作对，就是拿鸡蛋去碰石头！”
晴雯冷笑一声，道：“就是撞得粉身碎骨，也要让他们沾一身腥臊！”
黛玉正色道：“这样的置气话以后不许再说了，咱们过得好好的，作甚要和别人拼死拼活？”
晴雯瘪瘪嘴巴，咬着红唇，不说话。
黛玉悠然道：“你们还记得石呆子吗？”
紫鹃瞪了晴雯一眼，道：“听说过，府里的大老爷看中了石呆子的几把扇子，让琏二爷给他买来。琏二爷求了石呆子好久，石呆子都不肯卖。大老爷就和那个贾雨村合伙，把石呆子给治死了。为了这事，大老爷还把琏二爷打了一顿，打得琏二爷好几日不能动弹。二奶奶、平儿几个都气不平，背地里骂大老爷不把人命当回事。”
黛玉长叹一声，道：“咱们虽然凭借双面绣件赚了个盆满钵满，但无权无势，眼下就如同幼儿手持黄金，在闹市中行走。一时不当心，马上就会变成第二个石呆子。”
紫鹃脸上一白，晴雯也是眼神一黯。
黛玉道：“早在卖出第一幅双面绣时，我就将针法技巧多抄了几份，预备等人来问，就交出去的。之前一直没和你们提起，是想趁着无人察觉时，能赚多少就是多少，这会子既然织造局朝咱们下手了，咱们不如将计就计，趁机脱身出来，免得将来后患无穷。要知道，就算织造局不出手，还有其他显贵，难道咱们要守着这个手艺，一辈子担惊受怕？”
紫鹃连忙道：“我都听姑娘的。”
晴雯犹豫片刻，咬着唇道：“姑娘，我不甘心！那些针法都是姑娘教会我的，凭什么就让别人白白占了去！”
黛玉摇摇头，道：“就凭他们比我们势力大，拳头粗。以卵击石，固然是勇气可嘉，可终究还是撼动不了石头。”
晴雯颤声道：“姑娘，不如您去求了老太太，老太太定会为您撑腰的！”
黛玉看着晴雯，笑而不语。
晴雯见黛玉神色古怪，满头雾水。
紫鹃在一旁皱眉道：“人人都说你聪明灵巧，这会子怎么倒糊涂起来？姑娘要是回去求老太太，这双面绣的针法还不是照样留不住？届时府里的几位老爷不仅会逼姑娘交出针法，说不定还会觉得奇货可居，强行把姑娘和我们看管起来，让我们天天给府里做绣活，不许我们再踏出家门一步。到时候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如一开始就把针法交给织造局呢！”
晴雯还未想到这一点，听紫鹃如此一说，霎时吓得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半晌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道：“是我莽撞了！总想着争一口气，差点害了姑娘！还好芸哥儿嘴巴紧，没把双面绣的事告诉别人。”
黛玉从容道：“就算府里的人听到些风声，也拿咱们没办法，老太太还在呢！可如果咱们要借着府里的名头应付织造局，就不一样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可不想才送走一个虎视眈眈的织造局，转眼又落进一个填不饱的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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