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听雨轩
平儿亲自看着婆子们抬了几口大箱子，送到黛玉处，黛玉推辞不要，听平儿说是贾母的私房体己，这才勉强收下。
探春见紫鹃、雪雁几人已将收拾好了铺盖行李，笑道：“林姐姐才和我亲近没几日，这就要搬出去了。”
黛玉道：“我虽搬出去了，总要进来给老太太请安，大家时常能见着的。”
王熙凤见黛玉急着要搬，即刻着人打扫房屋，安设床帐，另拨了一房家人、两个粗使婆子伏侍黛玉。
黛玉向王熙凤言明，听雨轩的一应供给花费，和家下人的月钱赏银，都要由她自己来主张。
凤姐笑道：“妹妹也太讲究了，这里是你亲外祖、亲舅舅家，何必计较这些？叫老太太知道，还以为我成心怠慢妹妹呢！”
黛玉坚决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我终究只是客居。我要是仍旧住在园子里，也不会让凤姐姐难做，现下既然搬出来住了，自然要顾忌些世俗人情，才是正经过日子的章法。凤姐姐要是还跟我虚客气，我也不好意思赖着住下去。”
凤姐见黛玉主意已定，不好再劝，只得依从。
那头才一收拾妥当，这边即刻派了几个婆子进来搬行李箱子，史湘云、邢岫烟、迎春、惜春结伴来送黛玉。
湘云嗔道：“林姐姐真是扫兴，诗社还没起呢，就撇了我们，自己搬出去住。”
黛玉心里暗暗道，联诗做赋什么的，我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罢！
黛玉和姐妹们依依作别，换了件夹衣裳，到贾母上房里来。
贾母知道黛玉即刻就走，虽然不舍黛玉，但想着听雨轩和自己的院子离得近，总比郊外农庄要好得多。加上王熙凤在一旁劝解，因此倒也看开了一些，拉着黛玉的手，嘱咐了一大车话，才放她出门。
黛玉从贾母上房出来，按着规矩，带着紫鹃、雪雁，到邢夫人和王夫人处拜别。
邢夫人不过略微客气了几句，也没别的话说。
王夫人巴不得黛玉离宝玉远远的，听说黛玉要搬出去，喜得念佛不已，还让彩云找了两匹花样过时的旧料子，给黛玉裁衣裳穿。
黛玉哭笑不得，出了贾府正院。因这里是荣宁两府的内街，外人都进不来，两边离得又近，因此便没坐轿子。主仆几个穿过肃静冷清的小过道，转过后楼，便看到一处僻静院落。正房四五间，皆是雪□□墙，朱栏绮户，廊前海棠环绕，院子里数丛芭蕉，枝叶繁茂，绿意森森，阶前竹篱花架，花瀑低垂，编就一个可供出入的月洞门。房内帐幔齐备，几案桌椅俱全，墙上嵌有挂瓶锦隔，门上都悬有葱绿撒花软帘子。
杜老爹、杜老娘和王嬷嬷听到黛玉几人说话的声音，早已迎了出来。
黛玉见诸事妥当，让杜老爹回小院子一趟，将王嬷嬷、王八斤和两位镖师接来。
杜老爹赶着马车去了，回来时不止带了王嬷嬷等人，一并连黄毛大狗都没落下。大狗多日不见众人，有些生疏，夹着尾巴在院子里来回转悠了几圈，又恢复了调皮本性，一转眼的功夫，就咬下一簇开得正盛的海棠花，粉艳浓绿的花瓣枝叶凌乱不堪，滚得到处都是。
晴雯心疼海棠花，叉着细柳腰，站在廊下，把黄狗骂了一通，黄狗呜咽几声，躲到芭蕉丛底下，把自己盘成一块毛皮地毯。
紫鹃笑道：“你也怪耐烦的，就只你爱和将军逗趣。”
黄狗仗着自己膘肥体健，曾和街上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打架，结果还没发威呢，就被野狗咬得惨叫连连，好容易才犬口脱险，带着一身伤口，灰溜溜跑回家。
自此黄狗吓破了胆子，只要在外边见了野狗，就赶紧刨坑，恨不能把自己埋到地底下去。
晴雯恨铁不成钢，干脆给黄狗起了个诨名，就叫将军，妄想帮黄狗壮胆，变得和戏里的大将军一样威风凛凛，可惜将军不领她的情，一听到其他野狗吠叫，就吓得浑身颤抖。
晴雯恨将军不争气，掳起袖子，骂骂咧咧道：“今天我非要它一顿不可，几日不见，又野成疯子了！”
黛玉坐在窗前，笑看晴雯和将军一追一逃，上蹿下跳。
王嬷嬷揣着一张名帖，走进房来，道：“姑娘，石家又送了几样赔礼来，因姑娘不在家，我也不敢收，他家管家亲自送来一封信，让我转交给姑娘。”
黛玉接过名帖和书信，信上洋洋洒洒，写的都是些客套话，末尾才道明缘由，原来是为上次送礼太过突兀，这才特意写信来解释。黛玉匆匆看完，随手撂在一边，嘀咕道：“怎么总觉得他家有些古怪。”
王嬷嬷问道：“那孙管家知道咱们搬到这边来住，还要再来的，姑娘要怎么打发他？”
黛玉道：“按着规矩来往便好，咱们毕竟不知道他家根底。”
王嬷嬷又道：“隔壁谢家前几天得了一位公子，谢秀才喜得跟什么似的，摆了十几桌酒席宴客，也给咱们家送了红鸡蛋。”
黛玉忙道：“送了回礼不曾？”
王嬷嬷笑答道：“姑娘放心，自然是送了的。”
又说了些零零碎碎的琐碎家事，不觉便到午饭时候。
上灶的婆子柳氏是从贾家拨过来的，厨艺比刘姥姥的女儿刘氏要精巧得多，尤其一道香蕈笋丁鲜栗煨白肉，用鸡汤做底，慢火在灶上熬了一夜，鲜美异常。黛玉一个人吃饭，不必和在贾府里用餐时那般小心翼翼，就着一大罐鲜嫩白肉汤，连吃了两大碗稻米饭，末了连汤汁都没剩下，留着泡饭吃了。
据紫鹃说，柳氏是荣国府小厨房管事柳嫂子的小姑子，曾跟着柳嫂子打下手，学了嫂子的几成手艺。王熙凤知道园里的姑娘们都喜欢吃柳嫂子做的菜，这才特特指派柳氏来伏侍黛玉。
贾府的下人采买常常欺上瞒下，克扣用度，以次充好，借机中饱私囊。黛玉见得多了，自然要提早防备。灶房当差的油水最丰厚，她不放心别人，索性将采买之权交给紫鹃掌管。
一来紫鹃对黛玉最为忠心，绝对可信；二来黛玉也愿意让紫鹃一家子多得些好处。
柳氏原先打量黛玉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脸嫩心软，不懂世俗经济，又没有父母兄弟依靠，理当好糊弄得很。正想借着机会多捣腾些银钱使唤，没想到黛玉年纪虽小，管家却周密，每天的账目都记得分明，从不出错。柳氏一时插不进手，只得收了轻狂之心，老老实实当差做活，回家时和柳嫂子抱怨道：“老太太、琏二奶奶那么疼林姑娘，我还当听雨轩那头是个肥差，没想到林姑娘的一应吃穿花费，都是她自己出的，和咱们府里不相干。她一个孤女，又没有私房进项，自然要精打细算，能省就省，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更是一点好处都摸不着。”
又求柳嫂子道：“嫂子是个能人，和宝二爷房里的芳官她们最熟，在管事媳妇跟前也能说得上话，劳嫂子费心，什么时候替我带句话，若能把我调进园子最好，不拘做什么差使，哪怕是管花花草草呢，我也情愿。”
柳嫂子答应下来，记在心上，因她惯会奉承园子里的丫头们，丫头们和她也亲厚。可巧二姑娘迎春不日就要出阁，她房里的丫头、嬷嬷都要陪嫁到孙家去，园子里便空出几个位子来，王熙凤和平儿商量，要挑几个婆子进园子接替前头的人。
芳官听说，连忙趁着去厨房传话的工夫，原话告诉柳嫂子。
柳嫂子听了，备了几样礼物，送到管事娘子家中，请管家娘子在平儿跟前说些她小姑子的好话。
事情既已办妥，柳嫂子找来柳氏，道：“你且再等几天，园子那头必有差事。”
不想柳氏满面笑容，拍着大腿道：“好嫂子，原是我眼皮子浅，林姑娘到底是大家小姐，行事大方不说，手头也阔绰，虽然规矩严谨了些，待下人却宽和得很，我既是二奶奶拨过来伺候林姑娘的，还是不要挪动才好，免得二奶奶生气。”
原来柳氏本是一肚子埋怨，满心想着换个差事，后来又见黛玉给下人的月钱丰厚，三五不时还有衣裳鞋袜赏赐，又从不过问剩下的食材汤饭，而且虽管得精细，出手却颇宽松，并不是真的吝啬小气。加上听雨轩不归贾府管，活计也轻松，又不像在园子里，累死累活不说，还要看人眼色行事，随便哪房的小丫头，都敢对婆子们颐指气使的，哪里有林姑娘院子轻省自在？
因此柳氏也熄了回园子的心思，反而一心一意想留在黛玉身边当差。
柳嫂子听柳氏吹嘘了一阵，笑道：“你心里既然愿意，我自然没有其他话。”
柳氏歉疚道：“是我一时糊涂，倒让嫂子白白破费。”因又想起侄女五儿，道，“五儿不是一直想进园子当差么？嫂子何不趁此机会，给五儿寻个门路？”
柳嫂子微微一笑，缓缓道：“你是五儿的亲姑姑，倒也不必瞒着你。芳官一早就应了我，要替五儿在宝二爷房里找个好差事，宝二爷原是答应了的，偏巧他又病了，这才耽搁下来。不想前几日宝二奶奶派人传出话来，说要五儿进去伺候，五儿已经收拾好衣服包，只等芳官来接了。”
柳嫂子话里的意思，柳氏自然领会得到，若是要添个寻常的粗使丫头，只管叫管事婆子领进去就是了，哪里用得着宝二奶奶亲自传话出来，还要派人来接？五儿这一去，只怕不止是当个小丫头那么简单。
柳氏想起府里人曾说过，五儿的眉眼酷似晴雯，又有些林姑娘的品格，心中霎时雪亮，惊喜道：“恭喜嫂子，五儿模样出挑，比之先前在宝二爷房里当差的晴雯，也不差什么，她这一去，他日必能攀上高枝，嫂子只等着享福罢！”
柳嫂子本来就满心得意，恨不能四处炫耀一番，只可惜宝二奶奶为人谨慎，不许她传扬出去，所以她才一直遮掩着没告诉旁人。这会子总算能和小姑子露一露口风，反而矜持起来，含笑道：“什么高枝不高枝的，我也不敢奢望，只求她顺顺当当的，我就心满意足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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