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常
兰叶春葳蕤，朝雨满山野。尖尾燕叼着肥大的蠕虫，扇动翅膀沾染的绵雨，正给巢中叽喳争夺的稚雏喂食。
傀儡趴在木窗边，托着腮仰头，呆呆地望着上方的一幕。
忽地，有一只小燕被挤得半挂着身体。风过，羽翼未丰的小翅扑腾着，掉落到潮湿的泥地上。
傀儡眨巴了下眼睛，看它在斜密的雨水中挣扎。
他不太灵活地放下双臂，直起身，一步步地朝外走去。每一步，都似丈量过，步距相同。
等到小燕的面前，他垂首看着，伸手想要捞起它，却发现够不着。
脚步挪动，上前往后，始终不能。
清隽面容上，眉头恼怒地皱起。木头脑袋里闪过什么，傀儡又舒展了眉，僵直着一双修长的腿，缓慢蹲下身。
可当他伸手碰到只有几根毛的小燕时，它被吓地直往后边退，退到愈加大的春雨中。
两只大尖尾燕围着傀儡打转，也不敢上前，明黄色的喙张张合合，激烈地警示。
傀儡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过了好半晌，才站起身。
望了眼远处蒙蒙山色，他转身就要回屋，可再听到小燕的哀弱声，脚步朝左边转去，正规正矩地往厨房的方向走。
灶膛内明亮火光摇晃，映在一张发呆的脸上。
伏长缨听到动静，往门口看去，见是来人，一时怔住。
“啊。”
直到这声发出，她才将神思回拢，拍了拍裙面的柴灰，到他面前问道：“怎么了？”
傀儡做好后，并不能立即如常人言行。似出生的婴孩，尚要些时日适应。
他现今只能发出这样单调的“啊”声。
傀儡想要拉过她的手，方伸出点又缩回来，偏过身体，朝后指了指。
伏长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掉在地上的小燕，以及它焦急乱飞的父母。
“啊。”
傀儡又指了指屋檐下的巢穴，笔直地往下划过，落在小燕的身上。他再往上划过，定在巢穴处。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它送回去吗？”伏长缨明白过来。
傀儡点点头，把手放下。
搬了一个木梯子靠在墙壁上，伏长缨小心地托起未受伤的小燕，踩着横梗朝上爬，把它送进巢穴中。
尖尾燕扑扇着漂亮的羽翅，落在她的肩上，亲昵地蹭了下那张明艳的面颊。
伏长缨摸摸它毛茸茸的羽毛，从梯上下来后，见着低头的傀儡，扯了下他的衣袖，疑惑道：“是不高兴吗？”
自将傀儡做成之日起，也不知是不是本身为魂木的缘故，不具备人的情态，有时会出现这样的异样之状。
她再仔细瞧着与记忆中毫无二致的脸。
傀儡摇头。
伏长缨笑了下，就去了厨房。
她是凡身，不能辟谷，自然得食人间烟火。更何况这许多年在外寻魂木，常是饥肠辘辘，食不果腹。现今得了空闲，倒要善待一番自己。
锅中的笋汤还差些火候，该还有一炷香的功夫。灶膛边的柴火用尽，她要出去抱些柴木进来。
傀儡一直跟在她身后走动。
“你就在此处，我很快回来。”伏长缨转身，叮嘱道。
待见他点头，她才出去。
锅上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滚白的汤散出浓香。
傀儡一动不动地看着灶膛内跳跃的火，又转动头看向无人的门口，然后到膛前，再次蹲下身。
那双清澈的桃花眸映照出红色的光。
唇角不觉抿起，他张开手掌，慢慢伸进燃烧旺盛的火中。火舌舔上他冷白修长的指尖，却极快地避开，往后移退。
他极快地抬眼看向门口，她还没回来。
一点点地往里伸进去，没有任何变化。
唯独垂落的袖袍燃烧起来，逐渐地，延至他胸口的布料。
坐在小木凳上，他木头似地任由烈焰将身上荼白滚黑的衣袍烧尽，落下的灰黑飘落纷飞。
“嗵”的一声，惊醒他。
木柴被抛掷在地，伏长缨睁大眼，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不过瞬息，她跑过来，他身上微弱的火光早已灭掉。
“你做什么！”她的声音颤抖。
裸露的冷白身躯，不安地在她的训斥声中抖了下。
傀儡犹豫地将那只伸进灶膛的手收回，指尖缩着，移向她的衣角，捏住，轻轻晃动。
另一只手指着灶膛，随后指向她的手，又指向外边的燕巢。
“啊啊。”他在解释，薄唇张合，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胡乱的比划中，伏长缨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时制作傀儡时，她就因魂木上携带的至寒之气而耗费了近一年的时日。制成后，虽是人样，却不能过近接触。
一年过去，她尚能忍受些，但那破壳才十多日的雏燕却不行。
火，做取暖之用，亦可改升体温。
最终，伏长缨看着他的脸，轻声道：“阿幸，我不是在责怪你。以后别再这样了，只会让我担心。”
她又握住他的手。
寒意自掌心一阵阵地袭来，她说：“没关系，这世上还有许多异样体质的人，你不要多想。”
虽然他听不懂，伏长缨还是这样解释。
她牵住他的手，从厨房中出来，来到了内室。
唯一一件荼白滚黑的衣袍烧毁殆尽，伏长缨翻出一套梧枝青的衣衫，仔细给他穿戴齐整。
一边又说：“以后可要记得，穿衣时手臂先进袖中，理好领口下袍，再将腰带整齐端正。”
这套衣衫还是前两日下山时，在集市上顺手买的。
伏长缨垂着眼睫，忆起郑权幸从未穿过这样颜色鲜亮的衣裳。
末了，她看他：“知道了吗？”
傀儡点头。
她解开了再系好的腰带，未全脱，道：“那你再做一遍我看看。”
傀儡疑顿了下，就照着方才她的举止，完整地重复。
伏长缨笑了，凡事教过一遍，他就能学会。
笑容滞住，只说话一事，还要费心。
留傀儡在内室，她又去厨房忙活。
一如之前的好几日，伏长缨吃着饭菜，而傀儡则在桌边，双手放置在膝上，安静乖巧地看她。
到底不是活人，不用饮食。
用过饭，雨势小了许多，尖尾燕又飞出去觅食。
本该少年气的面庞，先前穿着荼白滚黑的衣袍，又是根未经人世的木头，不免呆板傻愣。现下换了青色的衫，倒是将镌刻眉眼中的意气显露出两分。
伏长缨有些出神，唤道：“阿幸。”
傀儡应道：“啊。”
她回神，收敛怔松的神情：“遇到其他人叫你，万不可这样，要答在或是问对方有何事。”
她又开始教他说话了。
只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傀儡仍不会，再见旁侧之人有些疲倦的神色，他更是紧抿着唇，不敢开口。
伏长缨也知这事急不得，见窗外天色尚早，便道：“你与我一同出去。”
笋已经吃完，这几日该生出新的。
有他自燃的事在先，伏长缨不敢再放他独自在家。把角落处的背篓拎起背上，又挑了把镰刀在手中。
傀儡紧跟在她身后。
两人穿过春意盎然的院落，顺着山路往下。
春雨方歇，道路泥泞，走动间刮过密丛，溅跳起莹亮的水珠，湿了大片袍角。
未走多久，便到了一处静谧幽篁。
竹林间，果真又冒出新笋。风吹过，簌簌竹叶上的遗雨被惊动，落到伏长缨的发上。
她正埋头砍笋，袖子被扯住。
以为是被竹枝勾住，她回头，便见是被傀儡拽住的。
伏长缨停下动作，抬身问：“怎么了？”
傀儡指着她手中的镰刀，又指着自己，最后指向泥地里的笋。
“你是要帮我吗？”
他点点头。
伏长缨笑了笑，真地将镰刀与他，又问：“方才我如何做的，都看清了吗？”
他再次点点头。
“那好，你来吧。”
山腰传来缥缈的敲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伏长缨远离了些，隔着山谷沟壑，半眯眼看向远处迷雾遮掩下的寺庙。
上次下山时，她便听集市上的人说这处的白雀寺很灵验。寺庙以上古神兽白雀为名，凡是虔诚跪拜的，无论许下的愿望是大是小，多能应验。
好半晌，钟声停了。
伏长缨转身，见着满背篓的新笋，有些讶异，随后愁苦起来。
她忙叫住：“好了，够了。”
自然地，最后这笋也不是她背。
于潮湿林间再寻些蘑菇，待回到小木屋，伏长缨望着那身被泥水浊染的青衫，心下叹气。
抬眼，却见傀儡唇边有僵直的笑意，她也不由笑：“累吗？”
他摇摇头。
夜至微凉，檐下的占风铎碰撞，荡起清脆的回声，间隙有虫鸣。
傀儡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动静，睁眼发呆。
顷刻，他抬起完好无损的手，借着月光看，翻来覆去地看，不肯放下。
骤然地，屋内响起一声轻喃。
“阿幸。”
他一下子放下手，身体坐起，看向另一边。淡色的昏暗中，隐约可见那边竹榻上的背影微微抽动。
木头脑袋里，浮现前日出现的类似场景。
他着急地跑过去，惊醒起她。
她盯着他，失神道：“我梦见你被他人暗伤，掉入深渊，才忍不住在梦中叫你。”
随即她笑起来：“只是噩梦，去睡罢，不必管我。”
云将薄凉月光挡住大半，传来她和缓的睡息
傀儡再躺回去，仍是睁着双眼，接着发呆。又是睁眼到天明，直到第一缕阳光落在他脸上。
“阿幸醒了吗？”
“啊。”
他应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眸微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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