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结果君闾道人这一讲一下讲下来七八天，除过中间偶尔有神仙退场吃个饭喝个水，几乎不停，直到第八日下午，三人才终于得着空闲，从君闾道人仙宫往菖蒲岛去。
菖蒲岛位于君闾山的湖边上，巴掌大一个岛。多年前此地贵户喜用菖蒲，民间菖蒲采种获利颇多，一时大盛，后来菖蒲用得腻了，又开始喜欢用睡莲，累得农人栽的数十里菖蒲全废在河边，因欠人打理，长势很狂野。后来有一位有些名气的诗人到此，夜来泛舟湖上，听着晚风吹动菖蒲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宛如美人浴后滑过地面的衣角，顿时灵感大盛，做了些酸诗，结果此诗被此凡世一著名诗人大加夸赞，岛上一时游人如织，一问，全是慕名来赏菖蒲的，后来日子久了，提起此地，提到菖蒲的倒更多些。
本地的知县是一位很有头脑的知县，干脆花了个把银两，请了这里有盛名的碑匠和书法家，打了一块好碑，立在作为此地咽喉要地的码头旁，上刻“君山圣岛，天赐菖蒲”八个大字，以表他对上天赐菖蒲的恩德的感念，此句不偏不倚的借了君闾仙山的光，使得此岛在神仙中间也有了些名气，后来的神仙们每来君闾山拜访，必会顺道来看看这菖蒲岛，看完了又不好拂君闾道人的面子，只好将这岛在仙友中大夸特夸，由此一传十十传百，名气愈盛，所以说这位知县有勇有谋，祖坟上估计都冒着青烟。
三人一行先走了一段山路，又走水路，船身轻轻擦过菖蒲叶，细浆摇摇划过碧波涛，配着水面下的锦鲤戏水，颇有几分闲趣。
三人在菖蒲岛的小码头口落了地，因此回他们三个是化作凡人的样子，所以出门得付钱，安介白在外面游玩惯了，有这个经验，下船前一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银锭子，随手交给船公，船公掂着银两，十分称手的重量，笑呵呵谢罢相公，把银两揣进怀中，撑着船荡悠悠地走了。
传说中的菖蒲岛应该菖蒲很多，此时一看，却是人头比菖蒲更多。岛上遍地都着落着人家，放眼望去，满街都是买卖东西的，三人在集上逛逛，觉得看起来这集和上次那条街也没什么差别，只这里人说话鼻音重些，不大好听懂，逛了半天，觉得有些饿了，便随便捡了一家小馆子吃饭，正宗的渔家口味，因邻水近，食材好，倒也鲜美，饭桌上安介白边喝鱼汤边不死心地提议一会再去岛外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僻静处可以好好看看风景，二人觉得也有理。
吃完饭，一行三人便往岛外去。
岛外就是一片水和渔船，和普天之下的其他小岛没甚区别，好容易寻见一个略僻静的所在，时间已经近晚，周遭的渔船纷纷点起渔火，火光随着船身微微晃动，乍一看倒像是一个异世，帝休想起那个婆罗云海，又打一个寒噤，道：“这个岛怎么这么多人家？”
安介白道：“今日逢集，估计很多人趁这机会过来做买卖。”
走不多时，见一大仆枯黄的苇草，随意那么铺着，苇草旁坐着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低着头，粗粝的手指翻飞，像在编着什么，手里的东西漆黑油亮的，帝休正专注地辨别，那人忽然抬头，枯木般的一张脸，上面的一大块脓疮把五官挤得几乎走样，帝休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脚下踏上半截枯树枝，树枝咔嚓一一声断裂，那人一双浑浊如琥珀的眼睛朝她看过来，定定将她望着，里面凶光四射，隐隐有血气腾腾，帝休警惕地望着他，心里有些乱，转头对尨丹和安介白到：“我们……不如换路走吧。”
那人听她说话，放下手中的东西，缓缓从矮凳上起身，喉咙里混着咕咕哝哝的响动，仿佛是患了痨症的病人，虽看得见他黑紫的嘴唇在上下翻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眼底里满是让人看不明白的情绪，猛的伸出手朝帝休一扑。
尨丹反应极快，一把将帝休揽在身后，手中挥出一道法印道：“孽畜放肆！”
那人竟不堪一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许久，四周一片死寂，野地里连声虫鸣都没有，那人伏在地上，一声不吭。半晌，一点点的开始蠕动，只见他浑身的黑肉片刻间全都化了，身上的口子流着脓向外翻着，血也不是平常的颜色，泛着点乌青，像一堆被碾的稀碎的青虫肉浆，安介白看的胃里翻滚，忍着恶心道：“仙山脚下怎么会有此等妖物？”
那人的皮肉缓缓绽开，里面黑漆漆的藤蔓渐渐伸出来，像触角一样一点一点向四周延伸，浓郁恶臭扑面而来，二人掩鼻后退。
尨丹一跃身腾上半空，挥手劈断一截攀过来的触角，唰唰唰朝那怪物扔下三封法印，那怪物嘶吼一声，被打进地下，触角伸得更快，哗哗地紧扒起四周的地面，半空中一支触角，凭空分作四瓣，径直朝离它最近的帝休一抓，霎时间锁死了帝休的前后左右，帝休伸手一挡，那触角竟忽如一条长蛇，顺着手掌攀附上帝休手臂，那物触手冰凉，感觉就像是抓了一把沾满粘液的头发丝，把个帝休恶心的头皮发麻，安介白掩鼻过来，一挥折扇将那物打飞，那物的粘液粘上扇面，扇子立刻被蚀掉了一大半，安介白忙将折扇一扔，把帝休拉开，道：“你没事吧？”
面前的坑已塌出了丈余，遍地都是那怪物的汁液和散碎的触角。帝休手臂生疼，撩起衣袖一看，上面的红痕已是一道一道的，皮肉全被炙得焦了，周围蚀出一片一片的红斑，帝休察觉不对，将手臂放下，手掌一握，不动声色地将伤口掩在袖中。
安介白见此，干脆祭出一盏明灯，就着灯光在地坑里细细查看，想找出这怪物的源头，正看着，忽在灯光底下看见一团肉泥，远远看去红红白白的一片，安介白凑过去，定睛一看，却是一张死人脸，那人的身体被触角和汁液层层叠叠地裹着，只露出一颗头颅，脸上的皮肤被灼得稀烂，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向外凸着。
帝休看见一旁落着不少君闾山弟子服样的碎衣，惊道：“这不会是……”
安介白忽然收起灯。
尨丹缓缓在四周降下法阵，道：“此事有些蹊跷，我们先回君闾山。”
君闾道人当初开这场法会，本意不过是想全天庭的有为神仙们聚在一起，大家探讨探讨有关道法的一些问题，却没想到这法会只开了几天，自己倒不见了一个侍候的弟子，昨日夜里帝休和尨丹前来找他，说是有事相谈，言语里或深或浅地刺探君闾山最近有无走失人口，问的他心中不大安稳。
前时管茶点的徒弟曾来报过，说是前日里茶点不够用了，徒孙何清便奉法旨出门办茶，至今三四天了，茶人未见，不知去了哪里。他当时听过撂过，并没当一回事，总觉得这小徒孙年纪轻，或许少年心性，一见凡间繁华至此，一时贪玩，或许在那里流连个一刻半刻的，少年人么，贪个玩还算毛病？于是便没理会，昨日被尨丹他们一探问，他心里蓦地一凉，只好也在言语里刺探刺探这二位殿下可是知道了什么事情。这二人好赖是神族里混惯的，察言观色也看出了几分，于是将在菖蒲岛外遇见尸体的事情与他说了，又说到那碎衣，青衣上配蟠龙金绣，正是他门中的服样，服饰工艺不同，神仙法眼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君闾道人派弟子前去识认，若是何清，便将他的尸体带回来，等事情查明了再好好安葬。
何清果然被师兄弟们给抬了回来，在一块木板上用一团白布裹着，细瘦一条放在堂中央，这位小弟子，前日奉茶时还那样乖巧，许多神仙都曾对他有过印象，如今就这样没了，所以命途难测，无论神仙还是凡人。
君闾道人修道修得歪了，门中出了此事，法会却仍然不停，众仙看着糟心，但旁人门中的事，非不得已总是不好插手，只好眼睁睁看着此事就此淡下，依旧听那法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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