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心知
“主上。”刚走回湖畔，阿宁就迎了上来：“那婆子已经逐一看过，指认出来了。”
“是谁”我抬头看去，湖畔赏雪亭或坐或立着一众人。我这次出来带的多是女眷，男子则是几名礼官和些实权旁落的权贵，如今鲜明地分成两边，一边是闻苏为首，一个个正矜贵地披着斗篷，品着香茗，目光如刀地往对面扫。另一边，却是只有一人，形销骨立，看不清面容。
“是苏少城主。”阿宁小心地看了眼我的面色，抬手指去，“是闻公子请他过来的，就在那呢。”
走近几步，那独立的少年回头，看见我，唇边立即逸出一声嗤笑：“展挽城，自己的贴身侍卫自杀这种事，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指不定是你凌虐他，却在这贼喊捉贼，找个老太婆来诬陷我。”
“我还没张口问你为游巡的事，你便这样急着撇清自己，”我讥诮地看向苏许期，眉眼俱是冷意，“苏许期，苏少城主，你爹还有你姐难道没教过你，上位者最重要一条便是克己吗？就算他们没教，夫子也该教了你吧还是说——他老人家比较耳聪目明，根本没看出来你是这块料，压根不屑教。”
“展挽城你——”苏许期满眼阴鸷地怒吼。
“小城，这事不能这样简单论断。”闻苏原本一直闭目休憩，突然开口，“且不说这只是这婆子一面之词，天色晦暗加之老眼昏花，看不看得清明还是两说，但是这指认的范围，也是不全……”
“闻苏，你少在这里装好人!”苏许期斜睨了一眼闻苏，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非要把我带来的是你，逼着婆子指认我的是你，坐在旁边看我好戏的也是你。怎么着，看得没意思了，也想来参一脚吗？哈！我可不是我姐，她对你死心塌地，我看你只觉得恶心!”
闻苏动了动干裂的薄唇，似是想说什么，旁边站着的三品侍郎立刻奉上了一杯温茶。闻苏慢慢饮下，静默地抬头，却不是看向苏许期，而是看向我，眸光深邃而幽远。
我敛了眉眼，清清冷冷地漾开笑：“苏许期，我雪安城的人还轮不到你来置评。刚才的话是闻苏大度我没心情，不跟你计较，但你给我听好了，游巡的事——昨晚你跟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最好一一给我列得清楚明白，否则我就算明天死了，今天也能将你丢进湖里喂鱼。”
“我再告诉你一遍，我苏许期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昨天宴后直接回房休息，并不见过游巡。”苏许期烦躁地在狭小的亭子里来回踱了两步，紧接着朝我怒吼。
我笑容更深：“那么，只好请苏少城主委屈一下……”
“挽城城主，这样断案，太草率了吧”温婉恬淡地声音夹在风里，远远地送到耳边，像是春风拂了面，惹得亭子里的老少都伸长了脖子看声音源头。
我低头，眸光冷凝，牙咬得欲碎，趁着别人都往外看，使劲捏了捏脸，才僵硬地扯出来个笑，看向漫步走来的女子。
一看便是一惊。苏许扬的声我是听出来了的，可没想她身边还跟了一人，身姿聘婷地走，金簪银钿一下一下地摇，秋波一荡一荡地送。
正是闻家新妇，童筱央。
我眯着眼看她俩走近，眸光在闻苏身上打了个转，摇了两下轮椅到闻苏身旁，笑眯眯地开口：“闻苏，可有后悔”
闻苏转过头来，笑着摸我的发顶，一贯的温润如玉：“小城，你又顽皮。”
“阿苏。”“夫君。”正巧两人步入亭中，俱是巧笑嫣嫣地开口。
闻苏眼神微暗，随即又恢复第一公子的安然模样，轻柔地拍了拍我的头，转头看向那两人，笑得清而净：“储妃。筱央。”一句话，远近亲疏。
南漠储妃不动声色，移了莲步，敛袖，落座。一如她身侧的闻苏的雍容雅致。
童筱央一愣，有些恍惚。
“用早膳了吗？”闻苏伸手去拉童筱央，低声询问，顺带着眼锋一扫，旁边的哪家贵公子便忙不迭地让出了坐来。夫妻俩你挨我我靠你，都是半垂着头，唇角含笑地温言细语。
我笑了笑，看向苏许扬：“得了，人家新婚燕尔腻歪他们的，我们接着说。储妃，你倒说说，你弟弟欺我的人，有人不怕死地指了出来，我便要为我家侍卫讨回公道，怎么着就草率了呢”
“如今许期抵死不认，做姐姐的相信他。”苏许扬倒是没有咄咄逼人地辩驳，话锋一转，笑着开口，“挽城城主，我们现在在这里辩论也没有意思。你无端动不得许期，许期也不会招认莫须有的事，你总不见得昏了头，想屈打成招吧？依我说，莫不如等游大人醒了，听他自己怎么说。”
“是啊，主上，这样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那个三品侍郎立即附和。
我眸光冷冽地看向拼命往闻苏身边挤的一脸谄媚的年轻侍郎，后者打了个寒战，悄悄往后躲了躲，我又看了眼苏家姐弟，满腔烦闷地转了转轮椅，木石相磨发出吱吱声，刺耳地响。
“占了人家媳妇的地方，也好意思说话……小白脸”路过那个侍郎时，我听见自己厌弃且鄙夷的声音，还有这个小白脸轻轻的抽气声。我恶劣地又补了一声嗤笑，坐着披着三层狐皮的玄铁轮椅骄横地扬长而去。
刚进院便有人迎了上来，说游大人已经醒了，进了屋子，便看到榻上的人已然坐了起来，正看着门口，神情空洞茫然。
“游巡。”
榻上人似是听到了声音，目光才逐渐聚拢，生出了一丝神采，开口时，声音喑哑涩然：“主上，我……”
“那人是谁？”我滑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抬眸，看着他消瘦的面庞，声音清冷平静得不像是自己的，“斯罗……这样小且贫瘠的一个地方，便是再盛产玉石，也不必一年去七八趟吧果然是有问题的，是吗？”
游巡脸色顿时灰白一片。
“我虽是看不起苏家人，可苏许期起码也是矜贵出身，得蒙岚山水土养了这么些年，总不至于敢做不敢当。果然不是他，呵。”我忽地冷笑，鄙薄地看向被所有人认为我十分爱重的年轻侍卫，空洞地笑着开口，“游巡，你想一死了之，是吗？你瞒了我这样大的一件事，你死了，对得起我对你的悉心栽培吗？你听好了，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我身边的人也是一样，想自主生死，门都没有。”
“他……您抓起来他了。”游巡嘴唇青白，眼眸像被汲取了有所色彩，只有急切的询问时泛起一丝青色的光。
我摇头，声音苦涩无奈：“他在睡觉哪。幸好苏许期来了，不然，我实在不知道推谁来做替罪羊。游巡，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等一个月呢”
游巡看着我，眉眼间都是悲哀：“主上，他不会收手的，您太纵容他……他只能在你这里得到这份纵容，所以必须尽快……您如果能对他糟糕一点，一切也许迎刃而解……”
忽而，沉默。
“站在玉阶下，长街上的朝臣百姓，都会为了一瞬间君临天下的感觉欣喜若狂，甚至不惜为此拼个头破血流。可我觉得，这万里江山带给我的只有苦难，它甚至从不属于我，它的主人是高高在上的展氏，我只是它的奴隶，只是展氏的奴隶。”
我摩挲着狐裘雪白的毛，低眉浅笑：“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我时日已经无多。我尽我所能将一切好的给他，可他偏偏看上了我的苦难，那个不属于我的江山。我那么喜欢他，无法拒绝他，不忍看他为了这江山折腰，一步一步地退让。可他明明知道，这个局筹谋了九百年，我将性命也兑做了筹码，他为什么也要参与进来，让我越发举步维艰，如今的退让只会让最后这局更险恶，我为了赢要再添筹码，到最后……可能会是他啊！”
“我只是想，喜欢一个人，就像父上喜欢绫挽一样，满心感激这遵从祖命坐拥天下唯一的奖赏。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榻上的人张了张苍惨的唇，却再没说出来什么。
“主上，陈公子和沈大人听说游巡哥哥醒了，特来探望。”阿宁推门进来，低声禀报。
“我知道了，让他们进来就可以了。”我转头看向游巡，“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回八关去，安心修养。照我之前与你说的，待新城主即位，全心辅佐他，为他笼络旧臣，戍守边关。”
语毕，我转了转轮椅便往门外去。
“主上！”身后游巡嘶哑地呼喊，竟有些失声，“这是，诀别吗？”
“也许。”我并没有回头，轮椅也未停，门帘被打开，灌进了萧瑟的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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