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密谈
寝院让给了阿宁和游巡，我便一个人到扑团阁睡觉。出门时打发了两个人来收拾，如今火炉已烧得满屋温暖如春。
我挥挥手示意那两人退下，一个人去推卧房的门。里面幽幽地点了盏灯，光线极暗。
我慢吞吞地回身关上门，滑到烛台边去剪分叉了的烛芯。
“我以为你不累趴不会来呢。”一屋寂静里，突然一句戏谑的话传出，满屋的回荡。
“咔嚓”一声，满屋忽亮。屋角一个黑影浮现出来。
我极倦地放下剪刀，像是没听见那人的话，揉了揉眉心，闭上眼小憩。
“你为什么要答应让紫零统领随扈”黑影的声音听起来极是不满。
“我是城主，我愿意用谁便用谁。”我漫不经心地答，食指和中指骈起，用力地揉着眉心，“别忘了你的身份是驻守八关，操心好你自己如何不惊动任何人地出现在祭天大典吧。”
黑影被堵得一愣，随即更加不满，字句里都听得出克制的压抑，声音却极力地放缓，“紫家图谋不轨……我是担心你被骗，让展家基业付诸东流……”
“传位与你便算不得展家基业付诸东流了吗？”我阖着眼，笑得轻而冷，“便是你有实实在在的展氏血统，名义上九百年前也已划分出展家，算不得我展家人。我传位那位南漠的展殊，才是实实在在的正统延续。”
黑影一僵，屡次受挫，周身戾气极速地蔓延：“展挽城，你不要忘记老城主遗命。我看你最近已经被紫零迷惑了心窍，脑子是越发不清醒了，连传位异国人的话都说的出口。”
“他是我亲兄长，爷爷的亲孙子。”我轻声纠正，却是极执拗的口吻。
黑影冷哼一声，想要再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将权利下放给阿宁和游巡也好，免得你总顾及着紫零，做些糊涂的决定。只是游巡说到底还是紫家的人，你不可过分信任他，去桃夭山最好不要带他，以免节外生枝。”
“他性子耿直，既已跟了我，便不会背叛我。”我淡淡地答，食指微弯，一下一下地叩着床柱，“但他终归是紫家教养出来的，我用他自有分寸。但我望你即位后切莫再猜疑他，在那之前，我定能让他一生一世效忠于你，绝不生二心。”
“紫家对他仿若亲生，恩重如山，这恩情他怎么可能不报怎么可能报的完”黑影不屑地看着我，对我的殷殷嘱托很是不以为然，冷嗤一声，“你说他性子耿直，他便更不可能放下紫家，你凭什么让他对我忠心不二凭你地位权势还是容貌”
我漠视他话里鄙夷的成分，眉眼寡淡，声音半分起伏也无：“凭我这条命，凭我为展氏，为雪安城不死不休的心。”
黑影终于没了词，自觉再说下去便是自己没脸，却不甘心就这么应了，倨傲地开口：“你若真能收服他，那我自然不会埋没人才。”
我撩了眼皮，斜睨了他一眼，倦懒地摆了摆手，“反正我也看不到你坐拥天下那一天，良言相劝你既不听，那我也不必再说什么。你走吧。”
黑影却没动，我闭上眼睛，几乎要睡过去，听得他轻声温柔小心地问：“展挽城……听说北轻城有使你活下来的方……留下来，做我的城主夫人，不好吗”
“我记得我早就拒绝过你。展氏挽城，为末代城主，一生辛劳全是为你铺路，你踏上这条路之日，便是我亡故之时。为人为鬼，正史野史，我展挽城留的全是雪安城主的名。”右手蜷起，我缓缓拂过食指指节，声音清冷似雪。
黑影一滞，旋即冷笑，语气愈发倨傲睥睨：“不过是开个玩笑，女人就是麻烦，这都听不出。我日后要娶的是雪安城最机敏的姑娘，要纳的是环肥燕瘦，桃红柳绿，要的是子女环膝，父慈子孝，哪里有闲院安置你”
“好。”我颔首，唇边笑意零落。
黑影冷哼一声，一闪不见。
我睁眼，顺着半开的窗看去，正是明月当空，灯火熹微，万籁俱寂。
一声叹息，悠悠。
昔年，展氏家主窥得天机，得知展氏存九百年必亡，遂将家族一分为三，长子继承展氏，荣耀九百年。次子改名换姓，蛰伏于八关，渐成百年书香世家，计以九百年后以禅位之名，承袭城主之位，便是如今这人的出处。幺子改姓为殷，远迁九关，避世而居，是为末代如不能平安过渡，以上两家均不复存，便以展家正统之名，揭竿而起，平定江山。
当初紫零只知殷瞻一脉，而不知还有一脉，正在八关，与他同朝为官。
展氏历代城主，无一不为先祖的深谋远虑折服，爷爷也曾说此举可能为展氏再创千年盛世。而在这漆黑冬夜，没有谁比身为末代城主的我，更清醒地意识到，这不过是先祖的一场九百年的幻梦。
如今所谓避世的殷家，早已不甘深山寂寞，想要寻回九百年前放弃的荣华。但究竟是远离八关权贵太久，只知祖辈口口相传的泼天富贵，但对权利尚未生执念。
但八关那位，世世代代亲眼看着别人坐拥天下前呼后拥，自己却空有尊贵血脉，对本家人俯首称臣。这怨气一代代累积下来，便是我不将死，他们也该反了。
如此倨傲，如此睥睨，有朝一日真登上那雕龙刻凤的宝座，了了九百年前的夙愿，眼里又容得下天下苍生几分
展家的先祖啊……丢了至尊姓氏的次子一脉，没有上位者包揽天下的胸怀，空有展家人近乎偏执的自私，当真能再续千年盛世吗？你们一代一代，交给我的“禅位让贤”使命，所让当真是贤吗？你们所期望的，终结展家九百年荣华的完美无瑕的收尾，当真也能如这九百年的代代明君，带给雪安城人安宁平和，被人千古传颂吗？
我仰头看向窗外皎皎明月，叹息声很轻很轻。
爷爷，你也是看出来了这些所谓“后手”，其实未必是福吧？所以你才送走哥哥，唯恐那些早已迫不及待的饕餮，见到一个完美无缺的继承人，所盼无望而生出叛乱。
你我都知九百年前的计谋也许只是泡影，天意终究难违，可我们再怎么清醒，只能目睹，等待。
或是以命相抵，成全展家贤明。或是以身相代，总揽展家罪孽。便是这一生的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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