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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无关乎性别——维也纳变奏曲13-15


013、

        我们终于决定租一处新公寓是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虽然打的是为远生练琴考虑的旗号,更主要的,经过这两个月甜蜜的二人世界,我已经再也不能容忍那个黄毛鬼佬再次回到我们的生活,与我们合用卧室。

        寻找房子是一项复杂而且耗费时间的事情。本来我想交给中介公司代办,但远生坚持我们自己联系房主,自己谈价钱,虽然会浪费掉一些时间,不过无论从满意的程度还是价钱方面都会更划算些。

        我们会趁着辗转于各个待租房屋的间隙时间,讨论他的新曲子和小说的思路。寄生在他的精神净土中,哪怕世界末日,我都浑然不觉,强烈的充实感让我无暇思考眼前生活将要面对的重重困难。而他,也因为有我的时时陪伴,显得激情澎湃。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我们凭借仅有两个人塑造的小世界,抵抗着外界的一切寒冷。断绝所有退路,只拥有彼此的状态,竟成了一种莫大的幸福。以至于我们时常会在看房子时辜负初衷,忘情地说话而忽视了房主愤怒的目光。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三个月旅行签证终于过期,顶着被警察抓获的危险,我开始了没有合法居留身份只能去打黑工的生涯。

        好在奥地利这个地方是非移民国家,移民局的力量远远没有美国等移民国家强大。平时走在街上,从来不曾有人无故盘查身份,检查签证。没有合法签证卡的影响也只限于不能办理医疗保险、银行卡,不能买机票、车票这些小问题上。

        总之,我的形象气质在任何人看来都和非法移民不搭边,和远生住在一起,根本就是两个乖乖的小留学生,绝对的守法良民。顶着他的身份租房子、看病、买车票什么的也都不是难事,甚至我俩还利用补办大学学生证的空子给我也搞了张学生证,平时带在身上,就是个有效的身份证。倘若有时间,还能享受进出大学随意听课的福利。

        几个月时间一过,我已经完全熟悉了维也纳的生活方式,原本的提心吊胆,也演化为心安理得。于是摆在眼前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赚钱。

        在维也纳,即使像远生那样作为国立大学的正式留学生,政府允许打工的时间也非常有限。除了假期,每周打工的上限无非就那么十几个小时。而像我这样连正式身份也没有的人,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属于黑工。

        维也纳的大多数工作都是循规蹈矩,没有老板会愿意雇佣黑工。因此那些没有身份的中国女人,集中的工作场所就是各大按摩院,虽然收入不菲,但这些名为按摩实则带有色情性质的工作,当然不是我能去选择的行当。于是,那些为节约工人开支而愿意冒险雇佣黑工的中餐馆,成了我唯一可选的范畴。

        为了能攒够租新房子的钱,我同时兼职几份工作,维也纳大大小小的中国餐厅都留下了我的身影。远生也在繁重的学业压力和艺术创作之外,为生计奔忙。在维也纳这个艺术之都,想靠艺术本身赚钱是相当困难的,连路边卖艺的街头艺人,都有可能是个大隐于市的音乐家。所幸远生的钢琴技艺着实高超,还是间或能找到一些在教堂、婚礼、餐厅伴奏或者陪小孩子练琴的的机会。但这一类工作对他而言显然和艺术毫无关联,因此这些钱赚得极其卑微而痛苦——耗费在艺术之外事情上的时间让远生真切感受到生命在流失,一滴一滴的,更何况那些时间真是他熬掉健康为艺术节省出来的。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当我到他身边时,这种状态会有所转好,至少我能多为他赢得一些休息。但事实证明,因为我的工作能力不强,体力也不行,加上老板的苛刻和欺压,打黑工赚来的钱十分有限。远生的压力也因为我的到来徒然增大。

        远生说:“这些我都已经想到了,只是你一直很乐观而已。”

        对于这样的局面,他的确是充分预见过。在我们都还没到奥地利之前,他就想到了,包括我的局面,他的局面,以及所有所有能够出现的问题。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正在住院。我至今都记得有多少代表着不同观点的人从各个方面劝说他放弃赴奥的计划。

        钢琴表演艺术本身,就是一个胜者为王败者寇的行当,远生选择的事业,必然是这种极具挑战性的,而且在文化障碍、语言困难面前,他依然毫不留情要自己参与到这种人生竞技中,并且目标只有一个,胜出。

        真正了解远生的人,是不会认为他的目标过于自大——因为他为了要聚集胜出的实力,这些年来付出了太多努力。但很多人仍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人生选择。他在国内最好的音乐学院毕业时,已经可以为自己赢得很多表演和赚钱的机会,孤注一掷的拼搏根本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更何况,任何人看了他当时病体沉重的程度,都会害怕他在国外的岁月会拼掉性命。

        但是,他自己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决定。任何一种意见都没对他发生过作用。

        作为爱人,我自惭形秽,深知这样的远生,是我永远无法齐肩的,是我永生都要仰视的。我生一点点小病,就会长久地赖在床上睡觉,可是他无论处于怎样一种生命状态,都会永不停息地思考,深受其苦,也自得其乐。他对于药和医生从来都很仇视,对于病床和营养品也是同样的抗拒。他不听医嘱,偷偷把药藏起来,住院时也敢大着胆子熬夜,还很自信地对我说:“听他们的诊断,早就活不起了。我也尝试过听话,有时候病得实在怕了,稍稍配合一下治疗,结果就是病情反而更加严重。究其根本,是因为我的脆弱,遭到了自己的鄙视,生命值就会每况愈下。医药根本都是无用功,人只有坚持相信强大的自我意志,才能克服恐惧,战胜病痛,我每一次都是这么挺过来的……”

        我的天,除了他,我没见过任何一个不相信现代医学的年轻人!

        那个时候的他的境遇,已经远远超出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能做出决断的范围。生命场如此脆微的时候,要坚持的除了理想,还有爱情。他因为坚守着对于我们爱情的郑重承诺,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放弃我——纵然是任他如何优秀,也不能带给我在维也纳的陪读身份已成事实,他也不肯放下执念,在病床上辗转着留学、跨国婚姻、偷渡、生孩子等种种我能去奥地利的途径。

        有的时候,执念过强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情,但有的时候,惟有强大的执念,才会让人勇敢而有力量。

        他生命散发得熊熊烈焰,也坚定了我跟着他的信心。

        ?

        014

        那时候,我经常会和他说起我想象中维也纳的样子,上网查有关维也纳的信息。他就觉得我又在犯没正事的老毛病。有一次他催促我快一点将他刚在病床上构思出来的创作提纲记录下来,我一边嘴里答应着,一边上网浏览着有关奥地利的网页。他看见后有些生气,“怎么又犯本末倒置的毛病?能不能做点正经的事情?”

        “人家又不是在聊天,仅仅是看看关于奥地利的信息,再说,这不都是为你吗?”

        “不要打着‘为我’的旗号去做一些惹我生气的事情。伊伊,我不需要!”

        我很委屈地看他,试图说辩驳的话。他根本就不要听。

        “伊伊,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到底有没有认真负责地思考过你的人生,思考过我们的感情?我有我赌上性命也一定要坚持的东西,对艺术的信仰也好,对你的责任也罢,绝对不会因为任何事而轻言放弃。可你呢,试问你有严肃地思考过自己的追求和选择的道路吗?当遇到挫折和艰难的时候能够无怨无悔地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吗?跟我一起去维也纳,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儿戏,这一步迈出去,面对的可能是无可回头的绝境,这些你都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了吗?我不是要打击你,你愿意陪我我也由衷的感动,但我还是希望这是你成熟理性地思考后才作出的决定。”

        我不高兴地撅嘴:“我预先看看维也纳的风土人情怎么就算不成熟了?”

        “你看看你最近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什么事上?怎么把人运到维也纳都还不清楚,急着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什么意义?对于我们来说,生活该如何就是如何,痛苦,不会因为生活地点改变而改变;困境,也不会因为我们从国内搬到国外就突发扭转。能够因为初到一个地方的新奇感而忘乎所以的,只能是你。我总是很担心一旦这种新鲜感消失了,你将如何面对后面艰苦的现实生活!”

        “你别说的那么吓人嘛。人家只是休息休息,放松放松。再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一定过得很惨呢?说不定换个环境我们会过得顺风顺水。”

        “你不要天真了。没有正式身份,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没有什么会减轻你要面临的挑战。就像我,从来不急于知道那里的生活细节,因为我非常清楚,德语的学习我逃不掉;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学院的琴凳,没那么容易坐;而我在演奏的学业压力外,也不会放弃我自己的音乐和文学的创作;除掉这一切,还必须要维持生计,考虑金钱的问题。请问这些之中的哪一个困难,会因为我多知道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生活细节而减少?我将面对的压力和艰难,以及有可能带来的旧疾复发,都是注定的。”

        说到这里,他很严肃地看着我的眼睛,用他寒冰的目光让我发热的大脑镇定下来,而我只有试图回避他犀利的目光,但绝无可逃。

        我知道他说的都对,可就算阿Q也好,鸵鸟埋沙也罢,我就是没有那样的勇气去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每天像他一样冷清而透彻地思考这些人生的沉重。为什么他就不能给自己多一些温情呢?为什么他就能不屈不挠,即使明知前路险阻,也不需要任何人鼓励,任何人抚慰,就能生出永远用不完的动力勇敢向前呢?

        他需要放松,但是不需要任何形式的逃避和精神麻醉;他也需要陪伴,但从没有一个人会真正成为他的强心针。

        他强大的意志,清醒到就连安神镇静的药物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如果他处于创作的状态,什么人,什么事都不会干扰他,身体病弱,也不能构成让自己停止追求的理由。

        让一个大脑没有一分钟的空白的人,理解我每天早上至少一个小时的神游、整天的“魂不守舍”以及找个借口就得“放松放松”的行为,的确不太可能。他为我经常露出的“疲态”百般无奈,真是恨铁不成钢。但是,这钢到底是如何炼成的呢?远生是自己安装了自我淬炼的程序,但是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试图安装过,就连他帮我安装也屡次失败。

        无数次的失败下,远生仍是锲而不舍。不管多少次的语重心长甚或疾言厉色,事实上他还是常常纵容我的偷懒,常常原谅我的摇摆。正如他所说,本质上他不应该会爱我,可实际中,他背着抱着扛着,一路引领我,照管我,直到我们一起走到维也纳。

        ?

        015

        准备离开学生宿舍搬往新公寓的那天早上,一向坚定的远生竟犹豫起到底要不要从分租的小房子搬走。

        “伊伊,我们还是暂时凑合凑合吧。现在这样也并非绝对不能熬,语言是我们俩个最好的保护伞,这里懂汉语的不多,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

        “可是,我们没有浴缸,没有安静的环境。再说那么大的竞争压力,你没琴练怎么行,天天跑去琴房预约位置,你那身体也吃不消。别犹豫了,就这样决定了,我会努力赚钱的。”我拿着已经打好的行李包就走。

        “我不想你太辛苦,我会因为你的牺牲而不安的,伊伊。”

        “可是我爱你啊,有爱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看着我好半天没说话,大概是考虑着要不要说出许多的顾虑,但终于没有开口。

        搬到新公寓后,我们的生活终于有了点而样子。

        这栋老房子里的幽静让我俩过上了向往已久的世外生活。靠近维也纳森林的14区基本算是维也纳的郊区,愿意住在这边的新移民非常少,因此城西的这几个区基本都是传统的奥地利人生活区。那些喜欢扎堆生活的华人和留学生们基本不会踏足这边,平日里远生的同学或认识的朋友们组织聚会吃饭打牌这些活动,也懒得大老远地叫上我俩。因此,我们基本没有社交活动,附近的几条街上也鲜少遇到中国人的影子。

        对于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状态我们倒是不介意,反而乐得这份无人打扰的宁静。

        新家的预付款和租房押金几乎用掉了远生来奥地利以后攒下的所有钱,仅剩不多的余款又买下一架老旧的立式二手钢琴,于是我终于欣慰地看到远生可以足不出户完成他的练习和创作,节省了奔波在外的时间全身心铺在艺术上,大多数时光,我看到的都是他伏在钢琴边的身影。

        而我,基本靠打工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白天,我们能碰面的时间很少,他要上课,我要工作。而晚上和休息日,也经常遇到他去打工而我要加班的情况。更何况家务本身也是个重担,应付远生的洁癖,同步老太太对整栋房子保持优雅的要求,都要花费我的时间。所以不管我们怎么整合优化,真正能用在我俩探讨精神世界的时间还是十分有限,基本集中在吃晚饭的时间构思聊天,夜里的时光伏案创作。

        我可以偷懒的时光则有赖于打工时放空走神,一个人站在大厨房做饭时发发呆,或者借口写小说时躲在床上悄悄看小说。

        辗转于各个打工场所,应付日常生活的琐事,让我对这座城市很快熟悉起来,大大超过了比我先来半年的远生。闭着眼睛我也能准确背出五条地铁线的站名,哪个商店超市有打折货之类的情报更是逃不出我的掌握。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德语水平也是突飞猛进。没出国之前就上过半年的强化班打下了语法的基础,来了之后,每天应付餐馆的客人,买东西、接洽房东等等琐事都让我的口语表达和词汇积累日新月异。

        而远生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这个艺术殿堂的骄傲王子显然没有办法建立起完全与世隔绝的城堡,跌落凡尘生活时总显得有些狼狈。

        某天我刚刚从外面回来,看见他极其痛苦地做在钢琴旁听着手里的Mp3。看见我进门,依旧情绪低落,也没有和我打招呼,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老公,你怎么了?”

        “没什么,德语……”

        “上课的时候出问题了?”

        他懊恼地看着我,叹息道:“你也是知道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是靠听课来完成学业的。可是,总这样下去也不行啊。”

        “第二外语习得本身就是一件耗费时间的事情,你把全副心血都放在演奏和创作上了,学不好外语也很正常啊。”

        “可是,这很妨碍我和他人交流。来这里一年多了,我都不能真正实现一次和导师的深入交流,我心里有多少东西,他根本就不能知道。我忍受不了这种失语的状态,我需要表达。”

        “你不是每天都在和我说话吗?再说演奏和创作本身就是你最好的表达方式呀。”

        “那不一样。我不能永远在聋哑的情况下靠着领悟力去过活,也不能只和艺术殿堂里那些死去的人交流!我真的好孤独,好郁闷。而且我要完成的那些伟大理想,也不允许我仅仅作一个阁楼艺术家。”

        “那么,你去找个朋友唱唱跳跳发泄发泄吧。或者你去找一个说德语的奥地利帅哥美女跟着他们练语言,我没意见。”

        “废话,我要是懂得发泄早就好了,像你,有事没事都一大堆情绪,随时找个理由就给自己发泄。我只要一想到发泄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到头还要面对,就连砸个东西的欲望也没有了,活活能窝囊死。”

        “你这样总是憋在家里也不行啊。不练习说德语,永远都学不会。”

        “我就是没你语言能力强,我就是说不好德语。你不要跟我了,你走吧。我不配做你的老公。”

        看着他委屈地垂着头,不禁很是心疼。我知道他必然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在国内补习德语的时候他就经常这样说。这样一个坚强自信的人,一对着德语就歇菜。

        “老公,我是自打一开始就知道你语言方面是弱项,但这并不妨碍我爱你啊。很多人都是因为思维逻辑能力强,就造成语言习得的困难。因为语言本身是对语音进行记忆的东西,并不需要逻辑分析。”

        “你的意思是说,学语言的过程是海绵吸水,而我习惯的思考方式是蜘蛛结网?”

        “老公,你看你这不是轻易就总结清楚了嘛,所以你就别愁了!真的不是你能力差,也不是为你开脱才这么说,当初我语言学一门专业课中就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人和人不一样,你没必要强求。”

        “可我就是不想让自己有任何一方面欠缺。难道因为音乐上的造诣高就能容忍自己其他方面的不足吗?我还是不够优秀啊……”

        远生连续好几晚都没有舒展过眉头,撑在那里看书,听录音,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就是干熬。我知道他是在惩罚自己的“不优秀”。

        可是,信仰艺术的人,如果不能在生活上洒脱和放纵,放下一些其他层面的优秀,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但谁又敢去打破远生的完美主义呢?尤其是我这种经常给自己做不成的事找理由的没操守的人。我只要一想到他经常一脸严肃地教育我说:“你没有做好事情,不要告诉我原因,只说结果,结果是你失败了,再曲折的理由也不成立”,就立刻丧失了劝他的欲望,乖乖逃到另一个房间,不想理会他的苦难了。

        有几次,我起夜的时候能看到远生坐在黑暗里,他的MSN频频发出轻微的响声,在沉寂中,只有那屏幕上一点微弱的光亮。不知道是谁靠着这轻微的光亮传给他一丝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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