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薄衫青扇
天启二十三年,皇帝大力推行佛教,中原寺庙香火不断,其中以无度寺最大,为众寺庙之首,
每日来上香求签的善男信女将寺内门槛几番踏破,香炉内香火不断,升起的烟雾将寺庙笼罩,庞大的寺庙如同自蓬莱仙境而来。朝廷多次拨款修缮无度寺,使其越来越恢弘壮丽,甚至将一座山围在寺内。而无度寺直接为皇家服务,每年皇上都回来无度寺为江山社稷祈福,这直接让无度寺成为中原寺庙最至高无上的存在。
无度寺里的僧侣正在进行每日的功课,静谧的大厅里嗡嗡的升起诵念经文的声音,忽然一个小沙弥自偏门跑进来,在一个面容威严的和尚面前站定,双手合十,行礼后,眼睛眨巴眨巴,
“文道师傅,方丈让一个女施主住在东厢房里”
和尚睁开眼,小沙弥扶起他,去到厢房,果然看到拉着箱子的马车,几个和尚正在搬着女子的行李,
厢房里传来方丈的声音,文道推门而入,一个女子纤细的背影正对着门,文道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方丈看见文道进来,介绍道,
“文道长老,这位是裴安小姐,来寺内修行”
裴安转身,看见那张不似凡人的面庞时,文道一瞬间慌神,
秋水寒梅般温柔疏离的眉眼,眼中莹莹的光直晃人心神,白玉般无瑕的面庞,一身藕荷色薄纱,顺顺的垂下的衣角,脱离凡尘,不似仙子,却也不似俗世中人,
文道和小沙弥赶忙双手合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掩饰内心的悸动,
“多有叨扰,望长老见谅”
裴安的声音像初夏夜晚的月光轻撒万物一般轻柔祥和,直直软化人的心,勾着人的心思,
“舟车劳顿,你好生休息,明日再开始诵经”
方丈带走文道,留下裴安在厢房,
“小姐,这里的环境虽不比家中,却也清幽”
侍女月娥收拾着厢房,将带来的东西一一归类。
“左右不过是四四方方的天,有何差别”
裴安淡漠的说,
“以后皇宫的天可比这里的天好看多了”
裴安淡淡的看一眼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书,不再理她。
窗外阳光明媚,透过树冠,撒下一地斑驳的光点,香火燃烧的烟雾传入,空气中弥漫着檀木的味道,裴安的厢房里安静极了,她坐在窗边,低垂眉眼,手下慢慢抄写着金刚经,窗外强烈的阳光此刻却变得柔和,悠悠的聚在她的身边,
美人,纸墨,清茶,柔光,
此刻的一人一窗,已是人间不可多得的景光,
“月娥,这是我抄写完的第几本金刚经?”
“每日一本,这是第二十八天”
月娥将茶杯添满,
“墙头那些偷看的小和尚,我知晓你们的法号,若是再看,我便告诉方丈”
裴安手下不停,有条不紊的抄写着,墙外却轰隆隆传来人摔倒的声音,
“去吧,供在佛前”
抄完最后一个字,打发走月娥,裴安疲惫的打开家中寄来的信,
‘皇上于秋收时,至无度寺祈福’
没有对她的问候,仅有的几个字,无一字关心她在离家千里之外,是否住得惯,是否睡得香,在陌生的环境能不能适应,他们关心的只有皇上,只有家中的大好前程,
她心中难过,推门出去,抓住一个躲在墙外的小沙弥,给他一吊钱,让他跑腿去买酒,
半夜,窗外繁星聚集,白天香客的喧闹也不再,月娥睡在偏房,拿出藏在书架后的酒,悄声走出房门,坐在树下的小桌上,举酒对繁星,一杯接一杯,
微醺之时,裴安感觉自己脑子晕晕的,长长叹一口气,看着繁星,忽然觉得心中好空,站起身,手不知所措的抓找空气,她想抓到什么,好让自己可以依靠,却不知道能抓住什么,自小被圈禁在小小的闺阁中,没有慈母慈父的爱,每日面对只有教授琴棋书画,歌舞诗词的老师。稍有差错便是一个个冰冷的眼刀子,母亲从不关心自己,只想知道自己学会几首诗,会跳多大难度的舞,若有落后,竹板就会在身上抽出一道道紫红的痕迹,
终年看着那一张张严肃板着的面孔,日复一日,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的活在世上,如果这样的生活不是在地狱,她为何会这样痛苦?
“你为何哭泣?”
裴安泪眼朦胧,一个男子站在自己面前,
挺立的眉骨下,一双平静温和的眼,极其俊朗的五官,男子周身的气韵让人不自觉放松,感觉到内心的平静,像是真菩萨出现在人世间。
看着男子光净的头皮,裴安双手合十,
“让师傅见笑”
“寺里不许喝酒”
空气中弥漫的酒味,看着桌上的酒瓶,九允皱起眉,
“师傅原谅我这一回”
裴安看着九允,那样俊朗的一张脸,若是尘世中的公子,不知道要引得多少女子追捧,
“心中有事,可与小僧讲,但施主莫要再于寺内喝酒”
裴安一愣,看着九允,随即自嘲地说,
“世人觉得,我锦衣玉食便该知足,但其中苦楚,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走过的路,都是按着旁人画好的脚印踩下去,稍有不对便会被人厌弃,
旁人不理解,只是说我无事强说愁,却不知多少个午夜梦回,我自噩梦惊醒,没有家人关心,没有问候,只有一剂又一剂的汤药,让我沉睡,只为了这一张皮囊的美丽。”
九允看着眼中含泪的裴安,心中微微一动,他见过许多不同女子,却无一人像她,她不是不染纤尘,却有一种奇异的吸引人的魅力,他微微低下头,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并非幸福,唯有不想做什么便可以不做什么,才是心中期望。”
九允的声音像未经打磨的金石,却透着温和,他的话说在裴安的心上,她感激的看着他,这么多年,只有他认真听着她讲话,只有他真正说出她的心。
“每个人的结局不过是一种选择,我的人生只是一个赌注,要么认命,要么撤注,一旦撤注,便是全家的指责,我别无选择。”
裴安将酒瓶扔掉,匆匆逃回房内。
她不敢再和他多说一句话,她怕她会留恋这个男人给她的一点点满足,她的人生已经被写好,她的身心都只能给那个高高在上,年过五十的皇上,她早已举起双手,向那些看着她的美貌的将她与利益等同的父辈们投降。
看着裴安的身影,九允觉得自己心里二十几年未曾有过波澜的一角,慢慢变了,他在自己庭院听见女子声音时,便鬼使神差的想要看看,却不想会遇上如此让他无法放弃的人。
黄昏时,裴安一袭月白的薄衫,分花拂柳,坐在那个安静的角落,沉默的台阶,穿园而过的流水,绿叶,微风,疏离的心情,有些寡淡。
“月娥,无度寺中,是否有极其俊俏的僧侣?”
“从前有一个,九允大师傅,好多女子为了看他一眼整日在寺里待着,方丈为了维持寺里的秩序,九允大师傅便不再寺里露面了。”
月娥走后,裴安便看到,树后有一个人影,
“九允?”
她上前,轻轻说出那个给她一点温暖的人的名字,
“我看到你抄写的经文,原来你来寺里那样久了”
“我不能出门,许多人不知我在这里”
“我也同样”
九允微微笑,一点露出的白牙,那样好看,明朗,他像一束光,洒进她的世界,让她看见不同的颜色。
裴安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只要这个男人出现在视野里,那种心安放松的感觉就会将她救赎,这是一种沦陷,她想逃离,却又贪恋。
九允被她看着,泛起一种柔情,从他被送进无度寺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从未像此刻这样鲜活。
夜晚,裴安坐在院子,九允便在一旁,两人静静面对着,任谁都知道这是极危险的关系,但两人就是这样深深沉沦,无法逃离,无法抹去,这样的依恋将两人纠缠在一起。
“你戴了铃铛?”
站起的裴安带着轻响,九允循声望去,是一个小小的铃铛系在腰上,
“寺院里清净,带个铃铛,一步一响,倒也热闹”
“你要觉得冷清,过几日城里开市”
裴安看着九允,心中有话,几番犹豫,点了点头。
开市那天,裴安躲过方丈和月娥,自后山门走出,站在门后,她愣住了,
穿着玄色衣衫的高大男人,那样俊朗,天人之姿,裴安痴痴地看着,好像要把眼前男人的一丝一毫全部看尽,
“我差人寻了顶假发,总忧心不好看,你不喜欢”
九允似乎有些羞涩,看着裴安,在心上人面前,不管曾经的多麽骄傲的人,第一反应都是自卑。
“貌胜卫玠”
听到这话,九允松懈下来,
“走吧,马车就在下面”
“我们走过去吧,马车不用了”
裴安看着眼前的香车宝马,九允只是一个僧侣,用一个马车的钱,可能是他所有积蓄,她不想他因为她,一个最不值得的她,将他的后半生搭进去,
两人并肩走着,一路上都被人围看,那样美貌的一对男女出现在鱼龙混杂的街市上,平日里只见乡亲灰黄质朴的面孔,如今看到这样的两人,只觉得是神仙下凡,
“看来今日不能露面了”
九允苦笑道,看着周围慢慢聚集的人群,他握住裴安的手,
“我们走”
跟在九允身后,越过人群,那只宽厚有力的大手,一层老茧将她的手牢牢包住,那一刻,她空着的心,似乎被这个男人传来的温度一点点填满。
一直走到远郊,人烟稀少处,两人才缓一口气,看着对方脸上薄薄的细汗,九允笑起来,衣袖拭去她脸上的水光。
白而浓密的云群遮去了刺眼的阳光,风中带着淡淡的花香与青草气息,空气暖暖的拥在人的周围,两人躺在平整的小坡上,裴安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一声一声生机蓬勃地心跳声,前所未有的心安,与可以依靠的感觉,将她空虚的外壳填满。
“花木长新日月闲”
这一片小天地,生长着和日月一样清闲的扶花疏影,此刻,这里存在一对刚刚逃离世俗的闲人,
“在寻常巷陌,春日晴好,便踏青出游,夏日暑热,便荷花池里,乘船纳凉,秋日凉爽,便采桂花,酿蜜糖,冬天便坐在火炉旁,烤些地瓜,踏雪寻梅,这样的日子多舒心”
裴安不接话,自顾自地说,
“我自荆州长大,每次的功课做得好时,师傅便会给我一块小方糕,都说荆州的方糕最好了,我十分想念那个味道,只是离家后,在不曾吃过”
薄雾般的光晕下,裴安美丽得好像虚幻,在俗世,两人都是极吸引人的存在,被世人追逐,此刻他们在一方草色中,便是人间独一无二的奇景。
九允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小软软的手落在掌心,他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等我几日”
裴安一连几天未见过九允,她知道他是去了荆州,她是故意支开他的,她不想他知道她究竟是怎样卑劣的人。
她的胸口已有一粒胭脂痣,独为他而生长,灿若朝霞,莹润如玉,这个男人,这份爱,她只能深深藏在最隐秘的角落,永不示人。
无论她在哪里,在谁的身边,她的心都是为九允而跳动。
临近秋收,无度寺的每一个都在忙碌,连香客上香都暂停,只为了迎接一国的九五之尊。
钟声响起,皇上已经抵达寺庙,
师傅们开始诵经,皇上开始参拜了,
裴安梳洗打扮,等待着皇上的到来,她知道方丈的游说能力,皇上一定会来,
从她出生,所走的每一步,都只是为了今天,为了皇上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将她带进皇宫的想法。
身后响起佩玉碰撞的脆响,裴安转身,明黄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身后。
“你是谁?”
面容年轻,眼中却满是沧桑,一个伟岸的中年男人,
“民女裴安”
成戚握住裴安的手,她知道自己成功了,想必这个消息马上就会传回父亲那里吧,他费尽苦心生下一个女儿,十几年的培养,就只为了让她成为能被皇上带回皇宫的人,如今他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吧。
晚上,褪下最后一件衣服,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并非自己想得那样难以接受,甚至还有些熟悉感,裴安娇媚的笑对他,唇色殷红,肤色似一块无瑕的玉,媚相十足,此刻成戚的心魄,只属于她。
“随朕进宫”
他埋头在她的肩颈,嗅着幽兰般的馨香,
她轻轻点头,她的人生,在她作为女孩降生在裴家的那一刻,就已经挂在他的身上。
早晨,她疲惫的醒来,服侍成戚穿好衣服,门外忽然有骚动,似乎是有外人闯入,天子座下,谁会这样大胆,她快速理好自己的服饰,准备开门,
一个风尘仆仆的人闯进来,看到裴安的一瞬间,他停了下来,身后那些侍卫太监看见成戚,纷纷跪下,
“贞白”
成戚自裴安身后走出,看着闯进来的九允,
“父皇”
九允,或者说贞白,像被人抽干了力气,噗通跪下,手中的纸包也应声落地,变形的纸包,些许糕点碎露出,是荆州方糕
裴安站在后方,身形晃动,几乎站不住,看着一站一跪的人,她的心好像被人掏出揉烂,又狠狠踩在地上。
“您,临幸了,她?”
贞白跪在地上,满眼绝望的看着裴安,
“是”,
成戚看着贞白,天子威严不可挑战,
“您曾和我说,送我出家是为了纯妃生产,赐我法号,九允,是对我许下九个承诺,无论我提什么,您都会答应”
“是”
“我现在只求您,不要带走裴安”
“放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成戚怒目圆睁,良久,叹口气,
“今日,我只当未曾听你说话,你尚且需要修身养性,好好在这里修行,未有诏不得进宫”
迎她进宫那天,她在他们常坐的小桌上,斟了半杯茶,留下一朵半开的花,希望他能知道。
花看半开,茶饮半瓯。
有些人,她能遇见,能相识,已经毕生不可求得的幸事,她不敢多做奢望。
她的存在,只是一个提线娃娃,没有自己的路,贞白的爱,她接受不来,也不配接受。
天启四年,皇帝成戚对纯妃宠爱有加,为了让她安心生产,将先皇后留下的皇长子贞白送进无度寺,法号九允。后来纯妃难产而死,成戚伤心欲绝,却未曾将贞白接回宫。
二十年间,未曾纳妃,直到裴安。
自裴安入宫,她的父亲,无度寺的方丈,也都借着皇家的大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权势,财富,所有的一切如江河一般奔腾而至。
唯有裴安,在那天见到九允的一瞬间,她变成了一汪安静的水,细数着四方的天空中飘过的云,没有人再听见她的吐露。
她把自己变成了沉默的茧。
成戚很喜欢她,专宠她一人,只要是她喜欢的,宫里上下,便只能她独有,她腰间系一个铃铛,便召集所有能工巧匠做出各式各样的铃铛,送到她的寝宫。只要她笑,他便随着她笑,她不乐,他便穷尽办法让她开心。
她喜欢看阳光从天空幽幽泄下,他便建高楼,让她看光。她喜欢看藤蔓爬满矮墙,他便移栽藤蔓,不许人修剪。可他不知道,她喜欢的,只是那天,牵起她的手带她到野外,看山看云,看花看草的那个人。
成戚穷极了他的心,却始终不及贞白,在裴安心中的分毫,成戚对她好,她知道,但帝王的爱能持续多久呢?她知道,没有人能看尽风光。
在她的世界,成戚早已被驱逐。
听闻贞白要回宫了,成戚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想要设立太子,但他膝下只有三个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尚且年幼,只有贞白尚且能主持大局,被疏离皇家二十年,如今他也该回带皇宫,回到原本就是他的生活。
“我身子不爽,不想去”
成戚从背后抱着裴安,摸着她鼓起小腹,劝道,
“朕要封贞白为太子,给咱们的孩子封地,你是贞白的庶母,又是给咱们孩子封赏,不在场怎么行?”
他知道贞白对裴安的心思,他就要贞白知道,现在裴安怀着他的孩子,这个孩子会是贞白的弟弟妹妹,现在的裴安,是他的皇妃。
站在大殿门前,远远就看见太子仪仗浩浩荡荡自远方而来,成戚对贞白的重视显而易见,
裴安惨白的面色,被藏在厚厚的胭脂下,
她眼看着贞白一步步上前,最终跪在她面前,
“温娘娘安”
续了长发的他,更加俊俏,只是面容再不似从前平和,面上的疲惫无力,让她几乎认不出这是看着白云说着四时生活的九允,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帝王之子,他是贞白,不再是九允。
裴安浑身颤抖,强撑着回礼,
“温娘娘怀孕了?”
贞白眼中的神情刺痛了裴安,她想要后退,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此时成戚拉住了她的手,对跪着的贞白说,
“你很快就要有个妹妹”
裴安的眼泪就在眼中,但她不敢落下,她低头,泪滴在地上,贞白看到了,他跪着,指尖抹去落在地上的那滴泪,将手放在心口、
“儿臣
恭祝父皇再添子嗣”
太子册封典礼,裴安没有去,她蜷缩在床上,凸起的孕肚让她生生被撑开,她撕心裂肺的哭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她的悲伤,不住地踢着,窗外不断传来礼乐声,她躺在床上抽搐,死命的捂着嘴,不让一丝声音露出。
临近生产,太子东宫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无一不是保佑裴安平安生产的,成戚也不断送来补品,大大小小的礼盒堆满了库房。
夜晚,裴安感觉到床边有人,受惊,拖着笨重的身子缓慢坐起,才发现是成戚,
“皇上”
“安儿,朕不行了”
他面色从容,说出的话却让裴安心惊,
“皇上胡说,皇上康健,怎会不行?”
“朕心里清楚,接贞白回来,便是为着朕再活不长久,只是不想这么快”
成戚温柔的抚摸着裴安高高隆起的孕肚,神色温柔,
“朕还想看到这个孩子出世,叫朕一声父皇,纯妃去了以后,朕从未如此期盼过一个孩子”
裴安静静看着成戚,他全心全意对自己,从未让她受过委屈,处处想着她,想让她欢欣,让她快乐,确实,他在她心里留下痕迹,却很快被贞白拭去,也许没有贞白,她会全心待他,但贞白已经占满她的心,她分不出多余的心力给成戚。
她对成戚,有歉意,有畏惧,有怨恨,有同情,唯独没有爱。
“朕只想在不行以前,再看你一眼,看咱们的孩子一眼。”
“皇上万岁,不可说这样丧气的话。”
成戚将她搂在怀里,
“朕知你,心系贞白,朕不怪你,贞白确实优秀,他是那样俊朗,有才气,你又是这样貌美,亦美亦妖,你们若是在一起,必定是一对璧人。
但你太危险,你的父兄都是毒瘤,贞白年轻,他必定会因为你,不断满足你的家人,朕不能允许杨贵妃的事发生,朕得为贞白将路铺平,他在佛家那么多年,心性稳重,会是个好皇帝,朕的江山需要这样的人,但他还需要成长。
朕已经派人,清空裴家,无度寺的方丈也会换人,你不要怨朕,朕是皇上,其后才是你的夫君。
待朕走后,你与贞白怎样,朕都管不着了。
你记着,一定要好好对我们的孩子。
我再无要求。”
裴安此时已经泪流满面,原来他知道一切,他一直在纵容着她,一直在包容着她。
“成戚……”
她声音颤抖,靠在他的胸前,成戚轻声答应,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要走了,再不能保护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遗诏我已经交给贞白,以后的路,无论你怎么走,你只要顺着自己的心意就好,不愿做,不想做,便不做。”
看着慢慢合上眼的成戚,裴安忽然有一种巨大的悲伤,她的情绪再一次失控。
一瞬间,她感觉到两腿间羊水流出,大喊着宫女,
皇上驾崩在温妃处,温妃又恰逢生产,一时间后宫炸开了锅。
吩咐好国丧事宜,贞白便守在裴安宫前,听着裴安痛苦的喊声,贞白心如刀绞,一众太医跪在门前,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直直戳着他的心,
整整两个时辰,一声婴儿啼哭才出来,是一个男婴,贞白冲到产房,看着奄奄一息的裴安,心搅在一起,伏在床前,脸贴裴安的脸,
“你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九允…”
裴安虚弱的抬起手,拉住贞白的衣角,说,
“给这个孩子起个名字…将他送到封地”
她清楚,贞白会将她留在后宫,但这个孩子,他是贞白的弟弟,却是她的儿子,他若在皇宫成长,究竟该以怎样的身份,贞白要怎么面对他,她要怎么面对这个孩子,天下的人要怎么想?文武百官又要怎样逼迫贞白?
她不敢想以后的事,事情来得太快,排山倒海般压得她喘息不过。
唯有看着贞白她才可以有片刻的安心。
贞白摸摸她的脸,
“莫忧心,你好生休养,这个孩子的事,我们慢慢说。”
贞白满心喜悦的回到东宫,下令赶制皇后礼服,他看着皇宫的一草一木,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皇家千金,也不如当日裴安留在桌上的半盏茶,一枝花。
他望着宫墙里的一砖一瓦,所思所想皆是,他终于可以真正,毫无顾忌的和裴安在一起,可以堂堂正正以她夫君的身份,与她走在俗世中,
不是粘着假发才能走在街上的九允,不是立在佛前便不能再见裴安的九允。
他感谢他的父皇,让他成为贞白,成为九允,却也恨他,恨他带走了裴安,恨他将他的人生变成这样。
“皇上,皇上!!!!”
一个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扑通跪下,
“温妃娘娘血崩了!”
贞白觉得脑子哄得一下,想被钝器击中,他想抬腿,却挪不动脚步,双手不住地颤抖,
太监马上扶着他,乘着轿撵赶到裴安寝宫时,已经可以闻见浓烈的血腥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人生在他从大门跑进正殿时,在他的脑海中一点点涌现,
三岁,母亲感染风寒,不治而死。
四岁,纯妃怀孕,因为他是大皇子,纯妃担心皇上会立他为太子,想方设法让皇上将他送出宫,在他剃度的那天,皇上对他说,他欠他的,送他九允的法号,对他许下九个承诺,只要他说,便会兑现。
后来他慢慢不再期望,能回到皇宫,在无度寺,他悠然的生活着,无人会为难他,不像在皇宫的拘束,一日一日的诵经,他慢慢沉浸在修行的生活中,潜心礼佛。
直到那天,在他庭院的另一边,他听到压抑的抽泣声,平日里他不会管这些闲事,但就是那天,似乎与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带到那个他从未进入的庭院。他自掩藏在树影后的小门进入,看见那个倚在树下的女子。
微醉而薄红的面颊,眼眸含泪,梨花带雨,似雨中的娇花,让人怜惜。他知道男女之别,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一天一天,他陷入了一个梦,一个名叫裴安的梦,仅仅是想到她,他的心便是一阵悸动。那天,牵起裴安的一瞬间,她靠在自己胸膛上的重量,他只想求得神佛原谅,让他在活着的时候能在她身边,他愿意用前世今生所有的功德,换一个留在裴安身边的机会。
裴安说她想吃荆州糕点,他行囊尚未整理,仅仅骑着一匹马,不眠不休四天三夜,带回了糕点,一路上,他都在想着,他要还俗,陪着她,看着她,让她做尽她想要做的事,不让任何人操控她的生活,不吃不喝一路赶回,全靠心中的信念支撑。
他看到皇帝出现在裴安房里的一瞬间,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恨意在心口,裴安被带走后,他便倒下了,整整五天全靠方丈珍藏的一支老人参吊命,哀莫大于心死,他的身体早已透支,心中的一点希望也被踩碎。
看到裴安留给他的半盏茶,一枝花,他知道她心里有他,回到裴安身边唯一的方法,就是他成为皇帝,所以他串通宫里的人,在皇帝的饮食中下慢性毒药,却不想传来裴安有身孕的消息,他急了,加大了药量,眼看皇帝一天不如一天,他终于回宫,看到裴安鼓起的小腹,他又一次体会到心被刺痛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对他那样残忍?带走他的母亲,又要带走他的所爱。
“你来了”
床上的裴安气息微弱,好像一阵风就能带走她的生命,从前那样美的脸,此刻苍白,无一丝血色,神色却是出奇的平静,
“不要,不要…你不要再离开我”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生怕再一次抓不住她,
“第一次见你,你就是那样俊朗,现在还是,好看的紧”
裴安缓缓抬起手,擦去他面颊上的眼泪,
“我想陪着你,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她缓缓拿出一个铃铛,放在他手边,
“能遇见你,我也没有遗憾,跟了成戚,是我对不住你,但你不要怪我,我没有办法,
我说过,这铃铛,一步一响,我也是,对你,一步一想。
我去了以后,你莫要念我,你要好好活着,当皇帝,便做一个好皇帝,我福薄,不能陪你。
遇见你之前,我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为了裴家的将来,唯有遇见你,我才知道,天那样好看,花那样香甜,连吹过的风都那样好闻。
九允,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遇见你”
贞白颤抖着,抱着她已经瘫软的身子,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抱住她,却也是最后一次。
怀中的躯体一点点僵硬,一点点失去温度,他的肝胆似乎都要撕裂,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喷出,和床上已经凝结黑红的血混在一起,其状可怖。
“皇…上…”
进来的太监看到这一幕,吓得瘫倒在地上,
“滚!”
太监狠狠地磕了一个头,死死的伏在地上,带着哭腔,喊着,
“小皇子,随娘娘去了”
贞白一震,半晌,他似乎想到什么,僵硬的转过头
“裴儿是否和先帝同饮食?”
“先帝宠爱娘娘,日日陪娘娘”
天启二十七年,皇帝驾崩,温妃母子俱损,新皇登基。
正明八年,贞白退位,传位先皇七皇子。
后来,无度寺再不许人参拜,由皇家专门供养,三年后,无度寺中一个名位念安的大师圆寂,葬入一片山花中,
传闻先帝最宠爱的温妃也葬在那里,
传闻念安大师圆寂时,手中握着一个铃铛,
传闻念安大师身前从不敲木鱼,只摇铃铛。
传闻念安大师只念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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