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星罗垣是个好运之地,天道轮回赋予了它最天然的金刚罩,到了夜晚便在天穹亮起,金纹忽明忽灭。星罗金刚罩不可摧灭,是乌家能坐拥仙门不朽之地的天然屏障。
乌家的小公子,就是在这样一个火树银花、金碧荧煌的地方长大的。
既然如此,乌子昆从小合该知道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他打小在这里长大,父亲乌智渊是星罗乌家的家主,拥有别人的羡艳的修为。他的母亲是应家的嫡传弟子,名叫做应倚兰,是个身法矫捷的女子。英朗而心胸宽广,她既是星罗垣百姓心中的侠客,又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应倚兰从看见他初诞生到人世间,皱着一张小脸嘹亮地啼哭时,她便抱着他笑:“你以后,肯定和娘一样爱闹。”
事实也确实如此。应倚兰为了给乌子昆最健全的童年,她不忍见自己的儿子每日只能和形形色色的侍从作伴,于是请辞职务,宣称在乌子昆十三岁前不会复位。她肯放弃仙班之位,自割一席之地。
乌子昆没有什么理由不幸福的,他必须要承认八岁以前的时光,是由无可超越的快乐、故事和母亲的怀抱组成的。
应倚兰为他亲手做了一条小铜鱼发绳,那时用金丝线绞成的。金丝线拧起来很麻烦,她不厌其烦,因为她想,她的儿子是曜日之子。金丝线正好代表了金色光芒。
乌府设有一座小学堂,专供乌家弟子自幼修习提供便利。乌子昆作为少家主,有间小书房,春日里海棠从窗外开进来,一枝斜逸,娘亲为他亲手摘下一朵,呈在瓷瓶子里拿给他看。
那瓷瓶子便被他放在书案上,娘亲坐在他身旁,温柔而耐心地教他一字一句地读:“耀、日、之、辉,不、可、摧、灭。”
乌家的小公子也许从小便有点儿傻,他总是抻着个大舌头奶声奶气道:“曜日、曜日余晖……”
娘便轻轻笑起来,觉得小儿子犯糊涂也是这么可爱:“你是又去听哪个评书先生讲故事了?那是叫落日余晖,我们星罗垣是曜日之辉,喏,就是你身上的那股力量。”
“曜日之辉,不可摧灭。”她又一遍又轻又柔地教他读这句乌家的家训。
乌家的小公子懵懵懂懂的,那时他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曜日之辉不可摧灭。也许等他明白时,或许已有些晚了。
院子里种了一棵梨花树,应倚兰喜欢梨花开时灿白如清阳,便注入一丝灵力,此树常年开着,长风拂过,满树花枝乱颤,梨白的瓣子抖啊抖。
别人家养的梨花总是一股子浓郁的香味,像鱼腥。可乌子昆嗅着嗅着,却总觉得娘种的树不一样,那味道竟然是清冽的。
他惊异地发现了这不同,于是兴冲冲找人佐证。家里的管事丘伯也赞同他的味觉,于是他到处宣扬这件奇闻:“我家的梨花香又清又冽,我娘养的树就是不一样!”
弟子侍从们纷纷都慕名而来,不过主母的院子他们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进,便蹲在墙外等一阵大风,那风吹得强劲了,梨花雨似的往墙外刮了满廊檐的瓣子。
蹲守在墙外的弟子们便争着抢着爬上廊檐,拈一片起来闻闻,皆不出所望地惊奇道:“这梨花的味道还真的别具一格。”
若是让乌子昆回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他也许沉思良久,只会说道:“其实那已不是梨花香了,是梨花酿的味道。芳香清爽,略有酸涩,可又如寒泉一般清冽。”
至此应倚兰亲手种下的梨花树便出了名。当然,关于这件事乌家的小公子功不可没,多亏他逢人就说。
乌智渊对比于这温柔开朗的慈母而言,是个不折不扣的严父。他常年在外杀鬼、平息霍乱,乌子昆一年也很少见他几面。每次乌智渊回到家来,总是先劈头盖脸询问乌子昆的功课。
年幼的乌子昆还很胆小,还没有以后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他特别害怕乌智渊,总觉得那不是他老爹,那是索他命的老阎罗。
查功课和修为时,乌智渊总是板着一张脸,一丝不苟听取。可不论乌子昆每次做得多好,乌智渊总是鸡蛋里挑骨头:“你皮痒了?这个标准都达不到?”
便取了马鞭,非要抽乌子昆个皮开肉绽的。
乌子昆抱头鼠窜,满院子躲,他最后都是紧紧扒住梨花树粗大的树干,一边哭一边嚎:“娘!!救我啊娘!!”能喊出这种话主要是因为应倚兰护短,乌智渊才不敢当着她的面打儿子。
乌智渊这时候便斥道:“你用功不用在正地方,成天只知道宣扬什么梨花不梨花的。我在你这个年纪,只知道读书,哪像你这般懒怠。”
偶尔能出现如有神助的场面,被乌智渊事先支走的应倚兰会突然回来,秀眉微皱地喊停:“乌智渊,你皮松了是不是?”
被自己老婆驳了面子的乌智渊总是讪讪着收手,不过也不敢不顺从。谁让大名鼎鼎的乌智渊,其实是个惧内的老婆奴呢?
应倚兰不高兴道:“跟我进屋。”
乌智渊没面子便要挣回来点面子,低声斥乌子昆道:“你就在这给我罚站,不许你动就不准动。”
随着门扇合上,乌家天生好动的乌小公子怎么可能束手听话呢。他也不管屁股上火辣辣的痛,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底下,幸灾乐祸准备听听看爹是怎么被娘骂的。
“乌智渊,你还有没有点脑子?孩子是这么教的吗?都说了你小时候那套教法不顶用,我就不赞成你爹娘的教育方式。孩子也是人,打是不管用的,你要懂得循循善诱,知道了没?”应倚兰声音清脆,很生气地道。
乌智渊见眼下无人,便乖乖就范:“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乌子昆听了这句,心里吐槽他是下次还敢。
应倚兰不满足,纤手提起他的耳朵,又靠近他耳边吼道:“知没知道?!那是我儿子,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不疼我还疼呢。谁准你打了?”
乌智渊忙讨饶道:“那是自然,夫人。全听你的,以后不敢了。”
应倚兰这才稍稍顺了气,乌子昆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乌智渊半晌磨磨蹭蹭道:“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想我吗?唉……劈头盖脸就是儿子的事。有了儿子忘了我,我都吃醋了。”
乌子昆大为震撼,没想到自己那铁面无私的老爹还有这么风情的一面。
应倚兰软硬不吃:“你这么久不回家,你不想儿子吗?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唔唔……”
乌子昆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娘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心里犯嘀咕:爹不会连娘也揍吧?
接下来他就听老爹好像撒娇似的说:“我好想你,等再过个十几年,小昆能成家立业以后,这星罗城的事都丢给他,我们自己出去逍遥快活。”
又轻轻补了一句:“我真爱你,我要永远爱你一辈子。”
应倚兰笑了两声:“真烦你这人,净喜欢说些臊的人脸红的话。”
“你才不烦我呢,你好爱我对不对?”一阵窸窸窣窣声,乌子昆本竖着耳朵在听,看看能不能再听见什么甜言蜜语,一抬眼却看见老娘和老爹开门出来。
乌子昆心里暗叫不好,眼见乌智渊阴沉着个脸:“你在干什么?”
乌子昆吓得心脏狂跳,他支支吾吾辩解道:“我在……我尿急!我正好找个墙根解手!”
乌智渊抬手便要打:“你个小小年纪不学好的,知道偷听人说话还撒谎!看我不打死你——”
手没落下就被应倚兰截住了。
“你忘了你说什么了?再说,我儿子什么德行我不知道?他会这么做吗?”低头看向乌子昆,“对不,我的好儿子?”
乌子昆如芒在背,讪讪道:“对……”
这事便算翻篇揭过。
要说人的一生快也是快,乌子昆一晃眼便长到了八岁。他修为比其他弟子高,悟性聪慧。
应倚兰见了儿子的样子,猛然想起自己当初的承诺。待他八岁,自己便重回江湖、扫平霍乱。
她生□□动,几乎按捺不住对偌大江湖的思念,可同时她又舍不得自己那古灵精怪的儿子。
乌子昆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娘你就放心吧,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可他没想到,应倚兰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同行的修士说,应倚兰敌不过那邪修,死于万丈悬崖之下。想那尸骨大概是再也寻不到了。
乌智渊连夜赶回星罗垣,他不能相信这个事实,红了眼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就是为了调动乌家弟子同他一起去寻找尸骨。
乌子昆不敢相信,他也要同去。乌智渊却大吼道:“你去了能干嘛!你都照顾不好你自己!你才多大啊?”
丘伯安慰他:“家主是担忧您年纪小,若是您出个三长两短的又该怎么办……家母肯定也不希望出现这种局面。”
乌子昆只能日复一日等在那棵梨花树下,可那梨花树散发的香气却愈发腥臭了。花也谢了。
大家都知道,应倚兰不在了,所以维持梨花树常年盛开的灵力一同消失不见。而乌子昆并不相信,他无法相信母亲那么厉害的人,在他心里是他的英雄的人,会死得那么轻易。
怎么可能?英雄怎么会死?
可是事实就是应倚兰被那邪修暗算了,她死在万丈悬崖之下,找到时尸骨已无法辨认出模样。乌智渊面对那凑也凑不齐的尸骨没有哭,只是带着她回了家。
办了一个无比隆重的葬礼。
那邪修也没有死,反而逃过了众人的眼皮,瞒天过海地跑了。没人知道这邪修是个什么来历,竟然连女侠应倚兰都打不过。
就算葬礼已过去了许久,全城仍是一片梨花的白。那是为了哀悼应倚兰穿着丧服。以往乌子昆觉得梨花白多么娇俏,现在才知道梨花白原来竟也可以这么肃穆。
丘伯见他们父子二人谁也没有哭,只是都闭门不出,一日比一日消沉,只好左边劝完劝右边,可他嘴皮子磨不动任何一个人,眼看着一切都要完了的时候,乌智渊猛然振作起来,挑起乌家的大梁,继续前行。
可八岁的乌子昆过不去这道坎。
每个人的人生里都会经历大大小小的几场生离死别。这是他经历的第一场,可他无法与自己和解。
他总是折磨一样地想:英雄怎么会说死就死呢?母亲,可是他的英雄啊。
丘伯只好天天磨嘴皮子劝他,他是个忠心的家奴,一想到应倚兰若是知道自己死后这些人这么消沉,肯定不如愿,于是软磨硬泡,终于把乌子昆劝出了房门。
乌子昆虽和父亲陪伴的时间不长,但他心中的郁闷只想找人疏解。他想也许父亲可以。不过院子门没有锁,他一进去便听见乌智渊的声音:“……我想,是时候给小昆找个继母了,娇娘她人心善,应该可以。”
乌子昆愣住了。
“永远爱你一辈子”。一辈子,这么快就结束了吗?他站定在屋外,只觉得真冷。明明是个艳阳天,怎么会这么冷呢?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堂叔乌才茂从屋里出来,很是惊讶地盯着他:“这……小昆?”
乌智渊从后面出来,脸色很冷淡。乌子昆觉得他地父亲好像无动于衷,而他自己呢,他觉得有种破碎的感觉,心里很是麻木。
乌才茂正想上前拉他,乌子昆却一把跑开了。
他想,他的家庭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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