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只身离别
雅婷静静的坐在床边，注视着床上那张熟悉的昏睡面孔。她从没想过他会受伤，也从没想过她会担心他受伤。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毫无遮掩的看着他，明明眼前的人一刀便可以解决，可她却没有那个心思去动手，即使她曾经就是那样一个惟命是从的人。
“小姐还是速速随婢子回去罢，天戟大人醒来自然会去看小姐您的。”身旁的婢女看着雅婷出神的样子，软言提醒着她。
天戟作为祝融族此代唯一的独苗，身体发肤都异常贵重，不多时先前离去的炎煌便会再次折返，到那个时候碰上的话，就不好了。
，雅婷顺着鬓间垂下的两缕长发看向婢女，温润的声音如从前一样响了起来。“能容我……在这里再呆一会吗？”有些话她还是想要单独与天戟说，即使他听不到。
“是，婢子便在外面守着，还望小姐不要为难婢子。”
婢女依言点头离去，空荡的房间随着她脚步轻移归于平静。
如她所愿，现在房中也只有他与她两人了。现在不论她对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来阻拦。
手肘一翻，一把从前一直缠在臂间的软尺长剑滑落手心，剑身轻薄非常，斩断人的喉咙都不会留下血渍。剑刃光滑的镜面上映着她与天戟的面庞，真的一剑就能解决掉眼前的人了，只是软尺剑距离天戟咫尺的时候，剑身还是顿在了空中，她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下手。
‘我们虽为魔族后裔，却终究还是人，是人便需要去感恩……’而他便是她的恩人。
“咳……咳咳……”喘急的咳嗽声在僵持中响起，天戟一边咳嗽着一边抓紧他胸前的衣料，似乎胸中有一股无法释放的气正在体内冲撞。
‘他并没有醒来，却还是会这样难受吗？到底为何他的父亲会对他动手？是因为他的父亲讨厌他吗？’收起手中的软尺剑，雅婷又一次坐了下来，她小心地伸出手去试图解开天戟抓紧衣料的手，希望能通过传输内力减轻他的伤痛。
那双温暖的手接触到天戟的瞬间，原本紧紧拽住衣领不放的手，嗖的一下反抓紧了雅婷的手。手心中的炙热与指尖的冰冷迅速渗透在雅婷的手中，浓烈的负面情绪如海水阵阵灌入雅婷的心境，让她得以感同身受。
没有父爱、没有母亲的天戟，孤独一人的天戟，努力得到父亲认可的天戟，永远总是把笑容放在第一位的天戟，把所有的过错一并扛下的天戟，在雅婷与他手心相握的霎那，被轻易的感知到。这样的人，这样的家族，比雅婷自身更痛苦，可他却从来都是那么光鲜的样子……
咳嗽的声音还是不曾间断，雅婷另一只手吃力的够到桌上的水杯。她大胆的坐到天戟的床边，费劲的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身上，下巴与他滚烫的额头紧紧地贴在一起，那热度让雅婷有些咋舌，昏迷中的他居然这般虚弱，怕是这个时候喂他吃毒药，他要不会反抗罢。
可现在，她又怎么能下手？水点滴灌入他的口中，听着怀中人喉间片刻的吞咽声音，雅婷总算舒了一口气，水滋润过的喉间应该不再火热，他也应该不会再咳嗽了。
轻柔的掖紧了床沿歪斜的被角，雅婷拢了拢自己的衣袖，嘴角闪过一丝不经意的笑，随即背过身去，准备往门外走去。
‘砰！’
还没到门前，风便猛烈的将房门推开，婢女紧跟在其后的劝阻声随之而来。“大人您……”
相帽端正的束在发顶，左右的勋带时不时随风打在来人手中的赤羽扇上，来者无所谓的笑着，丝毫不顾及制造的骚乱会不会影响床上的天戟休息。
“噢？虽然是生面孔，不过这衣裳倒是熟悉着呢？”只不过比起他往日随性轻巧的样子，此时周身更散发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炎煌大人，请您……”风声在屋内回转一圈戛然而止，两方的静止让一旁的婢女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她连忙拎起裙边挡在雅婷的身前跪地试图劝阻些什么，可是解释的理由却让她无从开口。
“你，跟我来！”婢女的小声嘀咕换来炎煌的厌恶表情，他潦草的扫了一眼满屋整齐的摆设，指了指雅婷转身便往房外走去，眼下不是审问她的时候。
话间，两人皆回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天戟，只是雅婷的眼中多出了突然闪过一缕失落之色，从前他可以从炎犬暮皇、炎妖清姬的手中把她带走，可这一次，他再也不能救自己了。
胡思乱想的期盼，分秒之后化为坦然。对于雅婷而言，她终究是蚩尤族的人，是祝融乃至整个神族的敌人。魔神眷顾她，没有让她经历那么多风霜雪雨，让她在这个四方的天地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感悟，身后的人于她而言并不只是感恩，或许有更多的感情在彼此相处与相背的瞬间早已悄然开放，但也终于要走向终结。
雅婷留下婢女，又默默地带上了房门，紧跟在炎煌身后走向自己不知道目的地的地方，这条她完全不熟悉也不知道去向的路，到底会通向哪里呢？是要将她关入熔岩囚牢，还是说眼前的背影打算在某一个僻静的角落直接将她结果掉？
不一会儿，回廊尽头豁然开朗，真的是一片僻静无人的花园。炎煌顿了顿，率先跨步走入花园中的石凳，随意的坐下羽扇轻扇着笑道：“清姬没有那样的能力，本座却有。蚩尤族双生花的蓝翼公主雅婷，本座称呼的可有差错？”
雅婷顺从的跟着他也走入花园，比起离他远远的还不如近身来的反应迅速。眼前这般直接的照面，雅婷第一次可以仔细打量这个名字如雷贯耳的人，他随意的一句话就试图打击她的自尊心，可谓城府至深却又无比直接了。
“蚩尤乃是与女娲平起平坐的神位，而公主之称素来是三代神族家的女子可以担当的，大人这样称呼我，实属‘过誉’了。”
作为魔族后裔，雅婷一点也不畏惧眼前这些祝融共工族自喻为神族后裔的人，要知道这个世界为神所掌控，可谁不是血肉之躯，欺凌辱掠的大有人在，又何止是魔族的人才会受到这样的待遇？那被誉为天人的神族难道就真的祥和美丽毫无阴影吗？
羽扇微微扇动着，隐隐的透出阵阵强势的灵力，慢慢的整个花园都被火热的灵力覆盖，让雅婷不觉有些窒息。虚晃间脚下不住一阵粘软，一个踉跄让雅婷差点倒在了地上。抬眼间，炎煌的笑异常平静，看不出喜怒，若不是此处只有他们两人，雅婷绝对料想不到这般气势，是出自他手。
“噢？见解倒是合情合理。只是还是很放肆？”嘴角轻酌着羽扇上的赤羽，炎煌的话始终还是淡淡的没有半点涟漪。可他脸上嘴上轻描淡写的样子，周遭的气息却不断的强烈，随之而来的更是前所未有、铺天盖地的压制感，这是真的要致雅婷于死地了？
强势的力量重重的压在雅婷的肩上，哪怕她心智再高，也奈何不了自己还年幼的身体。眼前的人毕竟是经历战争的长老，而她却还是个孩子。雅婷咬紧嘴唇，顾不得嘴中沁出的血腥味道，单膝跪倒在地，小心地分散着身上的压力，期盼在寻别的方法解除自己的困境。
一阵风在这个时候巧不巧的吹了过来，吹起雅婷身上枫叶红的罩袍，一缕说不出的香味适时的从她的腰间漫散而出，窜入她的鼻息。意外发生了，那香气仿佛具备魔力一样，从雅婷的鼻息侵入全身。不一会儿，雅婷便觉得全身一扫方才的压迫与炙热，取而代之的是格外的轻松。
香气与整个花园中的灵力中和，抵消了炎煌的幻术。炎煌的眼中也同时闪过一丝惊讶之感，他目光犀利的看向雅婷的周身，发现了塞在她腰带内的一个纸包。看来刚才突然的香味便是从那里传出的，但‘幻海香馥’的解药他只给过天戟。
“这件枫叶红倒是刺眼的很，看来，的确如我所料。你和天戟……”算在这次语句中有了些许停顿与情绪，眼中也多出了些许担忧。炎煌哪里能不担心呢？天戟如此护住这个少女，恐怕绝非只是玩玩而已？若他也和他父亲一般对敌族动情，那头痛的只怕不是他一人了。
言及天戟，雅婷与炎煌都静了下来，各种各样的揣测在两人的眼中飞速的运转着。炎煌颔首沉思着，眼下如何处置她变成了最麻烦的问题，放她走？还是留下她？哪一种都后患无穷……
雅婷则想的简单得多，摸索着身上的枫叶红，这件衣服格外珍贵，当初既然能吸收清姬的火焰，这次能够解除炎煌的幻术也没有理由说不通，只是天戟这般护着她究竟为何，所有的问题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面前的炎煌只怕也是在思索这个问题，雅婷勇敢的上前迈了一步说道：“我无意于大人所思，我既留下便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若不能将斥候所需的情报带回，活着与死又有何不同？”
其实她何尝没有情报，只是那封本应该随着阿蛮飞远的密信，在当天已被她自己烧毁，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变得这样置家族于不顾。许是那时候她只是想躲在那间屋子里，等着那个人匆匆而来，草草一顾。
相同的心境随着话音沉淀，耳边滚滚而来的风划过彼此的脸庞。
炎煌目光灼灼的看着雅婷，像是想尽可能的读懂她的内心，末了，竟突然噗嗤一笑，收拢他外方的所有灵力，一闪身扣住了雅婷的头颅。“说的倒是格外轻巧？你走吧，本座只当今日未曾见过你。但是相对的，我也要收回你掌灯的能力。”
“……”突袭的攻势，让雅婷根本毫无防备。也让她明白这是炎煌给自己的一个提醒，眼前的他和天戟一样杀她不过分秒的事情。
“本座收回并无别的理由，一人让一步，留你一命。不过并不代表将来这祝融族，随你长驱直入。就以此为封印，从此以后，你将无法再踏入这祝融结界一步，若未来在战场有幸相遇，本座便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一道刺眼的金光罩在雅婷的眼前，只觉得脑海中什么东西钻入一般的刺痛，再一睁眼时，雅婷已经不知道何时站在了祝融族的牌坊之外，而炎煌也早已消失在残余的火焰之中。
仰望着巍峨的牌坊，雅婷心中一阵莫名的刺痛，连道别也没有吗？她反复的问着自己，试图再次走入牌坊，却被脑海中剧烈的疼痛箍住脚步，哪怕她在想忍痛跨过去，脚下的步子都无法迈出分毫。眼泪不禁从眼眶中溅出，她真的无法回去了！
褪下枫叶红的罩袍，雅婷将它小心地放在牌坊边的墙根处，狠心的转过身去，一个纵身跃上高耸的岩壁，迎着风穿入偌大的岩谷之中。风带着点点尘沙扫过她的眼瞳，身后的城楼越来越远，可这个困住她一年有余的地方，此刻她竟然一点也不恨，反而让她留恋忘返。
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岩谷的尽头，炎殿琉璃馆中迷糊的传唤声伴随着天戟模模糊糊的视线响了起来。还有炎妖庭院边沿瞎逛的那只小兔子，就在雅婷一跃离去的时候，它正竖起耳朵看向岩谷的方向，似乎对雅婷的离去有所感应一样的，静静的看着那个方向，或许在幻想着那一个曾经给它如此温暖和关怀的女子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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