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司坟冢（3）
凰巢息山，向来是凰巢之主的尊贵圣地，除了王及其仆从，平凡百姓根本不得近前，而息山夜氏，自创世起便追随初代凤王凰后，作为守卫息山的亲兵居于王之脚下，令各方势力忌惮。
当然，在昏庸代王统治时期，夜氏以及其他与代王一流同污的势力皆不讨好，只得凭借强硬手段维持秩序罢了。
九尾凰王突然降世是连代王都无从预料的，奉媱原本想趁着新生凰王年幼无知掐死于初生之际以维护自己的权势，不曾想自先代凤王凰后陨落后便与凰巢拒相往来的御龙墟之主——帝君漓黙竟然亲自前来庇护，从天兆降临到凰王化形数十天的时间里，细致入微毫无纰漏的照顾，让奉媱的野心昭然若揭。
暴虐执政一等罪，荒淫无度二等罪，企图弑主夺权罪上加罪。
念笙很幸运，在苟延残喘之际经历了一番权政更迭，得以保全念家上下圆了心愿，却又十分不幸，在奉媱伏诛之时油尽灯枯。
“孤？”
轻抚凤尾花的手微微一颤，似乎是被说中了心事一般，那个女人的回眸一笑刻进了已为青年的念梵眼睛里：“孤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啊。”
自被岚幽带入息山，一直到现在已过数十载，念梵终于明白，凰王看着他们时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情愫是什么……
学识渊博境界临圣，掌控占卜可与天道相争，备受子民敬爱尊崇的凰王，竟然也会有孤独这种感受。
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几乎日日，凰王都泡在天机楼，也是几乎日日，那位在他来到息山之前便已成常客的大人，总是笑眯眯的冲他打个招呼，便盘腿打坐守在天华殿外，一守就是凰王出关。天华殿内天机楼与天藏阁乃为占卜禁地，设有唯独九尾之王能够入内的结界，不知为何，这位大人却来去自由，但从不越矩。
而岚幽对他的准时到来视若无睹，明明眼神中的孤寂在看到他来的那一刹那横扫一空，却从不搁下面子给这位大人一分好脸色看。
他实在不懂，斗胆一问，那人只道是特意前来为凰王护法。
但凭凰王的修为，又有什么需要别人为之护法的？
这个疑问在不久之后便被解开了，他依照往常一样前往天华殿汇报毕日所学，却被殿宇上空笼罩的浓密阴云压抑的走不动一步，那位大人在天华殿外，难得急的脸色苍白想要闯进去却又迟疑一瞬退步三尺，见他在高阶之下手足无措竟然不顾一切将他带到天华殿门口。
“像往常一样，你与她说说话！”
说是像往常一样，但此时此景又怎么与往日相比拟，念梵从未见过这位大人这般焦躁不安，哆哆嗦嗦的唤道：“王，少司命念梵静候传召！”
镂空的木雕大门，传出泠泠的幽香，风声呼啸，唯独没能听到那声懒散的应允。
“王？”
他皱着眉头再喊一声，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担忧，声音沉入了静寂。
他慌乱的伸手想要去推开那扇门，却忘了上面古老的结界，在被强烈的冲击力撞出去的同时，他看到那位大人不顾一切的破开结界踹开殿门，旁若无人的走了进去。
准确的说是脚不沾地的飞跑，眨眼间身影便淹没在深殿之中。
原来凰王真的会出事，哪怕已经濒临圣境的至高修为，哪怕她本就是天之骄子。他不知在天华殿外痴痴发呆了多久，天上的滚雷一次又一次的落在穹顶，再被一道莫名的结界强硬的弹开，一直到那个男人一脸疲惫的抱着昏死的凰王走出殿门。
念梵第一次见到一直为他顶起一片天地的女人如此脆弱的一面，
“寻些侍女去云桐水榭照顾她休息，莫要告诉她今日发生的事。”
念梵还是呆呆的愣在原地，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王，怎么能是这种需人救助的模样。男人疑惑的回头看了一眼，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瞬间变了脸色，原本温和的模样此时压抑的比方才的雷云还要恐怖：“念梵。”
他吓得一激灵，回过神来，对上男人阴翳的眼睛。
“身为少司命，以及未来的司命，你所要做的只有一件……”
“永远相信你们的王。”
那日后，这位大人便再未来过凰巢，而岚幽也未曾踏出过寝宫云桐水榭，似乎是被天雷伤到了元气，一直静静养了数月之久，才突然出现在五司宫。
云鹤体弱，一直与老司音呆在五司宫修习音律，他们二人已承少司之职，自当替凰王尽忠职守，而这次，凰王竟然将整个凰巢的政务悉数托给了二人，甚至不允许一直帮助他们修习的夜家公子夜溪插手一二。
然后便带着玖音彻底离开了凰巢。
这对尚且年轻并对凰王一直深信不疑的念梵来说，无异于信仰的崩塌。
凰王为什么离开了凰巢……是因为之前天华殿出的事情吗？有什么事是凰王摆不平的，还是说连王都不再是绝对强悍的了……
云鹤不知道天华殿的事，所以对安排下来的一切都悉数揽下心无旁骛，但念梵却状况百出，一直在意王离开原因的心不在焉导致处理什么事都强人意。
这般浑浑噩噩的状态可是让老司命急在心里，凰王临行前多有嘱托，没想到念梵居然会在意到如此地步，无奈之下只好依照遵嘱放了飞帖请御龙墟之主来一趟。
凰王的原话：既然是他把念梵吓着了就由他自己把人哄回来，谁让他当时多管闲事，你看他若是闲的难受便留他几日帮忙管管凰巢事宜，哦，不必与他多客气。
但……
老司命抹了把虚汗瞥了眼身边刚刚到来的御龙帝君，颤颤巍巍拘了礼：“大人，吾王的意思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烦请大人训诫一番了。”
打死也不能把王原话说给这位大人听啊……
帝君浅浅一笑，能想到说出这话中意思的那个人该是何等嚣张模样，“知道了，正巧这几天闲来无事，那便暂且居下，司命大人没有异议吧。”
“老奴这就去安排。”这怎敢有异议，简直求之不得啊……
“幽儿……凰王有说何时归来吗？”
“这……只说是寻到人就回来，并未多言。”
“寻人？”漓默挑眉：“她去下界寻五司？”
“啊大人错意了，前些日子下界出现了一只凤妖，似乎是很早之前掉落下界的一只小凤凰所化，但王当时并未收到通报，因此盛怒便将通报官革了职，决定亲自下界去将那凤妖带回。”
漓默不自觉的将眼神挪开，回忆起很久以前岚幽出门后，有通报官与他上报粟原有平民打架斗殴掉落下界一只小凤凰的旧事……他没告诉岚幽吗？没有吗？？
“咳咳，好吧，那接下来几日，少司命交予本座教导便好，其他事务便交由你处置。”“老奴明白，这就去为您安排。”老司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举措，微微颔首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时隔数月之后，念梵再次见到这“温润如风”的男人，吓得不由自主一哆嗦。漓默并未苛责，如同长辈教导晚辈一般耐心指点他的修行。
念梵战战兢兢的在他手底下修习了几天，终于，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这位新老师在看完他整套运功后摇头一笑，手托下巴坐在长廊阴影里，开口一句晴天霹雳：“你不适合做司命。”
他喘着粗气，擦了擦额角的汗，满心愤懑，前些日子他确实因为凰王的离开松懈不少，也有所怀疑，但在这位大人来之后他可是勤勤恳恳努力去做好每一步，就算是没有突出的优秀那也是足够担当的能力，怎么能一口否决他的努力？
凰王不在，这位大人还来这里做什么。
“大人，念梵自觉……”他压下不甘和火气，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没想到辩白却被强硬打断。
“你自己觉得，自己做的很好吗？”
他微微一愣，嘴角动了几分没能说出话来。
“如果你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很优秀了，那你确实不适合担任司命一职。”
他猛然抬头，咬住后槽牙：“凰王承认了晚辈少司命的天分，晚辈想就算是您……”
“嗤，承认？”漓默站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张倔强的脸，“若说承认……本座也能承认你天分确实很强，能将六尾的修为提升到七尾甚至有可能突破到八尾，但……你还是不适合做司命。”
“可是……”
“不要说什么凰王看中了你，那家伙向来心软的像滩扶不起来的烂泥，只会对弱者垂怜，甚至不惜伤到自己。”他的眼神可怕的很，将念梵心底最后一些自尊践踏的粉碎，“天华殿出事也是因为你们，为了凰巢她执意与天道相抗，就连天谕命定的五司都被她否决要亲自挑选，呵，本座实在看不下去她不惜承受天罚也要护着你这样懦弱自怜的少司，连自己的王都不信任，你还能做到什么。”
念梵咬住嘴唇拼命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呜咽，原本自愧羞恼到涨红的脸听到天罚二字唰的惨白。
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并不是天谕既定的五司？那云鹤呢……还有剩下的五司呢？
他猛然抬头，却见方才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老司命一直关注着这两人，生怕帝君一个恨铁不成钢将念梵拍死，等到他彻底走远后才颤巍巍的从柱子的阴影里走出来，颇为担心的远远看着。“原本少司命是不需要也不能在继任之前与王面召，但你和云鹤，或者说你们这一任的所有少司，未来的五司，不一样，和我们不一样。”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我不是天谕既定的吗？！”在念梵的认知里，只有天谕命定的，才是最为正统，不受非议的，而他的哥哥，以及当年被罢废代王奉媱召入息山的，都不是，没有名分，没有荣耀。
老司命重重叹了口气，不知究竟该不该将这些残酷的事实告诉他：“现在的天道早已不是曾经护佑苍生的模样，代王执政这近千年里，既定之人无不是跋扈昏庸之辈，就连五司……呵，无为无用，对凰巢的濒临崩溃无能为力，这么多年了老夫实在愧对此职，念梵，你也是从奉媱统治下过来的人，也知道失了秩序的凰巢，是什么样的。”
念梵攥紧了拳头，他怎么可能不知，奉媱昏庸无能沉于□□，害他兄长枉死……
“可是，为什么会……”“五司之权除王权交迭时不可废不可换，同承共退，一旦天谕降下便不可违逆，唯一能够破坏这一规矩的，只有九尾凤凰。”听到这儿，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中一丝光芒闪过，又蓦然暗淡。
众神之中唯有九尾凤凰可通晓过去，占卜未来，也只有九尾凤凰才能硬生生的违逆天道，改变轨迹。当然，付出的代价亦为惨重，就连王都不一定能够承受下来。
“原本老夫以为你是被那日阴云吓到了，这几天才浑浑噩噩不成体统，方才龙帝大人点拨老夫才明白你究竟在迟疑什么。”老司命将枯枝纵横的手压在他头顶语重心长：“你们是王亲自挑选出来的，是特殊的，能够与王共进退，为王所用，为民忧虑，而不像我们一生被天谕束缚，与代王同流，只得碌碌无为。孩子，这种与天道相抗的境地，最重要的就是相信我们的王啊。”
——“我也想成为五司，代替哥哥，守着念家，守着整个凰巢。”
“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呢。”
——“我会做到的。”
“这条不归路上，我们的王，可只有你们了。”
“前辈，念梵……明白了。”他不后悔，他还要继续为了成为司命努力，哪怕是与天道相背。
凰巢三月，下界百年，念梵终于在百般期待中听到南音门传来的震彻云霄的龙鸣，凰王久别重回息山，带回了三个陌生的面孔，两只五尾凤，和一个雪白发色的人族少年。
那两只五尾小凤，一个毛色湛蓝如若粟原的天，欢快跳脱的天天围着岚幽转，一个明显带了逼人三舍的妖气，墨色的羽毛恰如本人一般冷清无比。倒是那个凡人，从不与他们这些凤凰亲近，日日跑去南音门陪那只小龙打架，凰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胡闹了。
正如他所想的，凰王一定会来问他想要成为司命会不会后悔，念梵不知道别人是否知晓这其中的秘密，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了其他四位稚嫩的少司，但是这些已经不再重要了，他早在踏入息山的那一瞬间做出了不会后悔的决定。
但是王啊，您有我们，为何还会感到孤独呢……
万露轩觥筹交错，美酒落在凤尾花瓣上，顺着脉络缓缓滴下，终于成为司命的他将这个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彼时的王似乎已经明晓未来的生死，淡淡一笑，将清冷深深刻在他瞳眸里。
“孤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啊。”她与寻常人一样，也有着七情六欲，有着怎么也得不到的人。
高处不胜寒，便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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