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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人间炼狱(5)


白苏迷迷糊糊被冻醒的时候,一睁眼站在了陌生的院落里,这里门庭敞亮,两边各立着赑屃背负的石碑,中央的坊门铺了整整齐齐的琉璃瓦,再往上看,飞檐高翘,四角联排五只镇宅兽雕,横梁彩绘了花鸟鱼卉虎符龙纹。

        梁下挂着横匾,深刻入木的鎏金字挂附了薄灰——臣氏祠堂。

        祠堂里,有人在高声训斥:“不就是个鬼相,被我臣家老祖宗镇了一千年了,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这么多年我臣家顺风顺水,哪儿这么多事,这鬼东西最近肯定没尽心效力,还不许本家主教训教训?!”

        “请?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死鬼还需要本家主去请?臣祎,当上国师后你是越来越胆小怕事了!”

        半晌,有位老者白着脸从祠堂正厅匆匆走了出来,嘴里念叨着:“祖宗保佑,原谅家主大人的胡闹吧,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有过一次经历的白苏怀疑自己又被什么鬼魂共情,轻车熟路毫不惧怕的抬脚就往祠堂小院里走,里面低着头侍立在侧的家仆无数,安静的让她想起在明府老夫人院子里见到的僵尸侍女。

        院子一角的长生亭里,三三两两聚着十几个衣装整洁的男女,用着茶点听屋子里的吵闹,时不时低声交谈一番。

        这安静了还没多长时间,祠堂里的人又开始发作了。

        “臣无术呢?那混小子跑哪儿去了,祭奠祖宗都敢出去闲逛?”

        “老爷,少爷说有些事情要办,等下就过来。”有唯唯诺诺的女子声传来,随着便被怒斥下去:“有事要办?什么事比他老子比他祖宗的事还急?去把他叫来,就算他人在女人炕上也得给我把他揪来!”

        她扶着祠堂大肆敞开的门框,悄悄探出个脑袋,这正厅深得很,两边财大气粗的立着四根黑玉柱子,每根柱子上盘绕着四方神的原形浮雕,恢弘气派,让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形象的白苏瞪大眼珠子转了好几圈都没看够。

        尤其是盘旋而下的巨龙,尽管没有点睛,依旧能感受到震慑人心的威肃。

        正对着门口的龙壁前,整整齐齐摆着十个龛柜,以金嵌银的织锦藏住放置在里面的“神主牌”,每个龛柜前的低矮长桌上,都已经无比讲究的摆好数盘精致贡品,有一衣装神似喇嘛的礼官丧着脸杵在供桌旁,捧着长香转着经筒。

        白苏这才注意到耳边一直低声存在的诵经声。

        右侧里房里,有个穿了黑锦袍的胖男人甩开攀着他衣袖的女人,拧眉怒目的坐在主位上:“就在这儿等着他,看他要老祖宗等多久!”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蹬蹬的快走声,女人焦急的跑到正厅,见来人是臣祎,万般失望的倚在门框上,臣祎怀里躺着个檀木匣,见着女人迎出来愣了一愣,慌忙低头道:“夫人。”

        “国师大人,你这一路过来,可有见着无术?”

        “夫人……”

        臣祎一脸为难:“老夫从□□过来的,没见着三少爷,可能是没走一条路吧,您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过来了。”

        “那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臣夫人忧郁的眉眼垂看在他怀里的木匣上,“这就是,老爷刚刚说的……那个东西?”

        “是……”国师苍若枯木的手臂微微收紧,警惕的看着夫人。

        “大人进去吧,老爷在里面等着呢。”臣夫人看出了他的紧张,勉强扯出个疲惫的笑,拖着身子转身又进了里屋,臣祎憋着火气,将匣子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摆在诸位先考祖宗的灵位前。

        白苏仰头看去,高高立在最上面的龛柜,织锦缝隙依稀露出喜麟二字。

        “列祖列宗在上,臣祎给各位磕头了,求求各位祖师爷保佑臣家,家主偏要将鬼娘子带出来,小辈实在不敢违逆,请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啊!”

        老人颤抖着磕下一个又一个头,再抬眼,看见臣家家主立在里屋门框下冷眼旁观。

        “臣祎,活了多大岁数活的越来越糊涂,连咱祖宗都能抓住的孤魂野鬼,你一个仙境国师有什么好怕的?!”

        国师气的涨红了脸,似乎还想争辩一番,无声的张了张嘴,又咬牙切齿的闭上,扶着冰冷的地板颤巍巍站起来,抚平跪出褶皱的长衫目不斜视的出了祠堂,没再分给这狂傲的家主一个眼神。

        白苏同样没想通堂堂一个国师竟然会害怕族里束缚的鬼相,她坐在祠堂门槛上边想边看臣桀吩咐家仆准备祭祀仪式,正神游时,屋外的天骤然阴沉下来,狂风吹起早秋凋零枯萎的花叶,顺带卷着细碎的沙土,在祠堂前的院子里窸窸窣窣扰着清净。

        “怎么回事,刚才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天了?!”臣桀瞪着眼快走两步,立在门下抬头望着昏沉的天,没看到身后低声诵经的礼官们慌乱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风声越来越大,狂躁的想摧毁触及的一切,臣桀骂骂咧咧的扭头,与堪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白苏几乎同时看到,层层摆列整齐的龛柜此时东倒西歪,被某样东西残暴的摧毁成碎渣,而正在疯狂卷起所有物件的黑气,源源不断的自供桌上的檀木匣子中涌出。

        夹杂着女人痴怨尖利的咆哮:“臣郎!”

        臣桀被眼前一幕吓得脸色惨白,直接摔坐在地,僵硬的盯着那股黑气完全从匣子里逃离,不断的呼唤着“臣郎”冲出祠堂扬长而去。

        里屋的臣夫人直接被吓得白眼一翻晕过去,另一边自黑气出现后挤成一团高声诵经祈祷的礼官见状如鸟兽散,连家主大人都顾不上管慌不择路的窜出门去。

        臣桀艰难的转了转眼珠子,看向那只檀木匣,他哆嗦着爬过去,跪在供桌前艰难的将木匣拿在手,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将它打开。

        白苏看清楚了躺在无数符箓间的物件。

        有血自穿胸而过的长剑尖端滴落,滴在檀木匣的符箓上,臣桀喘着粗气低头,眼看着那柄剑锋缓缓抽离,仰面倒了下去,意识最后,终于看到他遗忘在老宅深处的女儿满身是血的背影。

        此时的臣无怜已经彻底被鬼相支配,唇角拧着诡异弧度的笑,瘦弱的手臂拖着沉重还在滴血的长剑,迈进了里屋,面不改色的将剑锋捅穿倒在地上的臣夫人的心口,而后不受控制的狂笑着,一下又一下,直到那具躯体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白苏跟着她走出祠堂,见到了躺倒在院子里长生亭下的一地尸体,浓稠的血汇聚成河顺着玉石台阶流淌而下,看得人头皮发麻。

        被鬼相附身的臣无怜踩在尸体上,低着头从血肉模糊的脸上一一看过去,不知怎么,白苏总觉得那张被鲜血抹花的脸上,充斥着忧伤悲痛,稚嫩的眉梢扭着,殷红的唇角勾着,诡异的气场随她呼唤着,终失望的离开这处院落。

        院子外,还有刚刚赶来不明情况的臣家人和家仆。

        在前来金仙镇的路上,臣无妄说起过五年前臣宅发生的事,因为当时臣家运势频频失利,臣桀几乎将所有臣家人召了回去举办了最盛大的一次祭祀,就是这次祭祀,葬送了臣家全族的血脉。

        鬼相拖着长剑,将整个臣宅翻了个遍,凡是有着臣家血脉,上了臣家族谱的,无一幸免。

        偌大而古老的臣宅,沦陷为一片人间炼狱。

        白苏亲眼见着慌里慌张想趁乱逃走的臣祎与这鬼相没打两三个来回,便被她一掌拍在影壁上,少女吃吃笑着,反手丢出长剑,将还在挣扎想要反抗的老人活活钉死。

        “臣郎……妾身的臣郎,臣郎在哪儿……”

        等到臣祎也咽了气,臣无怜迷茫的立在横七竖八躺了满院子尸体,被鲜血染红的荷塘里,右手慢慢抚上瘦到颧骨突出的脸蛋,爱人亲昵一样的无比温柔:

        “臣郎……妾身找不到你,妾身找不到你了。”

        那只小手缓缓下移,猛然攥住了自己的脖颈。

        白苏眼角瞥到,影壁上的老人垂下来的指尖微不足道的动了动。

        臣无怜一手掐着脖颈,另一只手形如分裂一般百般挣扎阻挠着,瘦小的脸颊被憋得通红。

        臣祎缓缓抬起脑袋,垂着眼皮面不改色的将自己胸口的长剑拔了出来,轻飘飘的落回地面,他低头看着胸口的血窟窿肉眼可见的愈合,末了打量一番手中几乎糊满血的宝剑。

        “怜儿?!”

        游廊一边,惨白着脸绕过满地尸体慌张跑来的臣无妄高声呼唤着,在见到血池荷塘中央想要掐死自己的臣无怜,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

        “怜儿!”

        正在影壁下发呆的臣祎猛然抬头看向游廊,一个闪现贴过去扶住绵软失力的臣无妄。

        “七少爷?”

        臣无妄被眼前这个血人吓了一跳,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这位是时常回老宅暂居的国师臣祎。

        “大人,大人求求您,救救怜儿!怜儿她……”

        臣祎看向妄图自杀的少女,怔了一怔,随即抽身而去,原本不敌鬼相的他,这次出手居然毫不费力的压制住臣无怜,用身上的血绘了符箓死死困住了还在咆哮嘶吼的鬼相。

        当他回到臣无妄身边,垂着眼皮再次唤了声“七少爷”时,臣无妄蓦然回醒。

        已经许久未有人这般叫他了,他与妹妹的存在,早在他母亲房梁一抹白绫潦草而去后,被所有人遗忘。

        没人记得他在臣桀诸多子嗣中排行第七,也没人会这般温柔的唤他一声“七少爷”。

        除了那个生养他的人。

        臣无妄盯着荷塘中央被符箓困住动弹不得的妹妹,半晌才张得开嘴唇:“你……可有名姓?”

        臣祎歪着脑袋听清他说的什么,老老实实回道:“老仆年迈,实在不记得了。”

        “那你今后……就叫钟兰吧,钟情的钟,剑兰的兰。”

        东夏的素心剑兰很美,美到他的母亲临死之前鬓间都佩戴着一朵雪白的兰花。

        “是,七少爷。”

        “不要再叫七少爷了,”他终于平复了心神,跨过游廊的栏杆,缓缓走向还在低吟的妹妹:“臣家没活人了,就叫少爷吧。”

        “是,少爷。”钟兰如似真正的管事,沉默的跟在他身边,静静等待主人的吩咐。

        “交给你的任务,”

        白苏正蹲在臣无怜面前,想近距离看看这被鬼相附身是个什么模样,听到他下一句话,全身的血液瞬间凝结:

        “去把所有从这里逃出去的人处理掉,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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