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找到你了
周爷爷今年高寿七十八,还保持着每天下午去茶室的习惯,跟三五好友谈文论道、写字喝茶。
他在老一辈国学家的圈子里很有名望,诗、文、书、画,无不精通,精神矍铄又为人爽朗,活神仙一般的人物,任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倒下。
突发脑溢血之后,爷爷被朋友送到了医院,周爸爸也从单位及时赶到。
爷爷颅内的出血量已经相当危险,医生委婉地给出了两个选择:“老人家年纪太大了,手术风险极高,很有可能撑不下手术台,就算手术成功了,也可能会进入瘫痪或植物状态,更可能熬不过后期的各种并发症;如果选择不做手术,就可以提前料理后事了。”
周爸爸手指颤抖地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
手术室门口“急救中”的红灯亮起,就像冰冷残酷的魔鬼的眼睛,又像一场千刀万剐的审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学校离医院的车程有半个小时,然而周常棣被晚高峰堵在了路上。
他从半路开始狂奔,最后匆匆赶到手术室门口时,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落下。
爸爸坐在长椅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手掌里;爷爷的老友表情沉痛,把手放在爸爸的肩上;姐姐靠在墙上大哭,妈妈也低着头默默垂泪。
周常棣看着这幅景象,有些恍惚,甚至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了:爷爷不是今早还坐在阳台上念报纸吗?不是还跟他聊了天、拿蒲扇拍了他吗?
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呢……
他恍惚着,梦游一般打电话约了寿衣和灵车,又去医务科开具了爷爷的死亡证明。
他不知道自己的腿是怎么动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年过五旬的父母已经不能再承受刺激、身为法医见惯死亡的姐姐其实最害怕身边的人离去,他必须承担起责任。
周常棣办完手续回到手术室前,看到爷爷被推出来即将送到太平间,迟来的悲怆终于将他淹没。
天塌地陷,一夜无眠。
周爷爷葬礼的那一天,天空又下起了大雨。
鉴于周爷爷生前在学界的地位,讣告登了报,周爷爷以前的学生、朋友、同僚,形形色色的各界人物齐聚在殡仪馆的告别厅里,葬礼办得十分隆重。
主持葬礼的是周父,最初的悲痛过后,他已经恢复如常。
周家三代从文,是一个被汉字和诗文酿出来的家庭。周家父子不约而同地选择以锦绣文章作为老人最后的献礼。
一身黑西装的周常棣站在台上,语调沉稳地说完了悼词,让人禁不住地想象,他站在学校的三尺讲台上执着教鞭的模样。
本来周辛夷也要在葬礼上发言,但她只说了几个字,就泣不成声、语不成句,让周常棣扶下来了。
周家最小的孩子全程表现都比他的姐姐镇定,但除非一直盯着看才能发现,他的动作有种微不可查的虚浮感,眼睛仿佛被大雨肆虐了一场,一丝神采也无。
之后是火化和下葬。
在城市,出于交通便利的考虑,殡仪馆设在市内,而火葬场和陵园则位于郊区,中间足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周常棣捧着爷爷的遗像,和家人一起登上了灵车。
大雨还在倾盆而下。
时间接近中午,天色却暗得发黑。四周静悄悄的,暴雨打在成排成列的墓碑上,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种肃穆又可怖的脆响。
一家人从陵园出来,突然发现周常棣不见了。
周辛夷连忙在火葬场各处奔走寻找,结果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容川?!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葬礼的时候,容川就已经默默地坐在宾客们中间了。他有些不放心,于是请了假,自己开车一路跟在灵车后面。
容川刚想解释,又听周辛夷焦急地说:“你看到我们家乖乖了吗?这都要回去了,我们找不到他!电话也不接!”
容川:“别着急,我对这里比较熟悉,我帮你找。”
“那拜托你了,”周辛夷红着眼,“他估计躲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哭呢,从小就这样,什么事儿都爱逞强,明明最想哭的就是他。”
容川微微颔首:“我知道。”
周辛夷扭头就跑,却不想被容川叫住了,男人言简意赅地对她说了两个字:“微信。”
容川没有去卫生间或者悼念室之类看似合理的地方,而像是受到了冥冥中某种牵引一样,举着伞走了很远。一直走到了火葬场建筑背面的一块空地,那中间有个供奉菩萨的小祠堂。
一米见方,满是灰尘,已经废弃了。
容川走到小祠堂门口,停住脚步,看着那里面缩成一团的背影,低声说:“找到你了。”
周常棣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到门口背光处站着一个高大的陌生人。
他连忙站起来,狼狈地用袖子擦擦眼泪,低着头说:“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容川摇摇头:“不麻烦。”
他收了伞,跨过门坎进来,顿时显得本就狭小的祠堂里空间更窄了,周常棣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这里太暗,他也没戴眼镜,看不清陌生人的长相。以他们两人显而易见的体格差距和现在过近的距离来说,如果这是个坏人,周常棣将毫无反抗之力。
可他完全不害怕,面前的男人似乎有意收敛了压迫感,他慢慢地蹲下,凝望着供台上破旧的观音像,一个字都没有说。
玄妙的是,他一进来,周常棣发现这个狭窄空间里的氛围都变了,他不再觉得冷,而是感觉到安全。
这个人是谁?
容川忽然开口:“家里人不在了么?”
“嗯,我爷爷走了。”
“老人高寿了吧?”
“是的,他已经七十八岁了。”周常棣吸了吸鼻子,也蹲下来,瓮声瓮气地问他,“您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
容川点头。
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很少对往生者的家属说‘节哀顺变’,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有些哀,是节制不了的。”容川依然没有看他,低着头自顾自地说话,“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可能再回来,无可挽回的事情总是让人悲伤的,对吗。”
周常棣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再次从颊边滚下。
容川的语调很平静:“造成这些无可挽回的,说到底就是单向流动的时间。时间是最自然、最客观的东西——每个人来到这世上,终有离开的那一天。”
这些道理周常棣何尝不明白?只是那是他的亲爷爷,他根本就做不到他自己在葬礼上当着宾客的面发言所说的那样,冠冕堂皇地“坦然接受,接续传承,砥砺前行”。
除了流泪,他什么也做不到。
容川很想伸手帮他擦擦满脸的泪水,末了还是忍住,静静地看着他:“每一个离开的人,都曾参与过许多生命中的灿烂,我们把家属的眼泪,视为这种灿烂的证明。所以你完全不需要觉得不好意思。”
“我也不会对你说‘节哀顺变’,因为我无法完全体会到你的悲伤,用这个词对你有些残忍。”
周常棣的泪眼模糊中,觉得这个陌生人的眉眼间有种熟悉的温柔。谁能在这样的目光里故作坚强呢?
周常棣把头埋进膝弯,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音。
容川站起来走到门口,背对着他,说:“雨下大了,我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如果不介意我在这的话,只管哭就好。”
男人站在狭窄的门口,挡住了不停灌进来的瓢泼风雨,他的影子遮挡了外面大部分阴冷的光线,小祠堂里陷入一片混沌又温热的黑暗。
周常棣哭了很久才渐渐平复下来,抬头看见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
雨势已经很小了,他却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谢谢您陪我。”周常棣很感激这个陌生人给他的关怀和照顾。他想起还没联系的家人,连忙说:“我的手机没电了,您的可以借我用一下吗?我一个人跑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会担心的。”
容川:“没必要,我已经跟你姐姐说了,我送你回去。”
“啊?”周常棣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看了许久,不可置信地吐出一个称呼:
“……川川哥哥?”
容川在心里失笑了一下,把雨伞打起来,给他留出一半的位置:“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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