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场硬仗
皇贵妃娘娘一身隆重华贵的朝服,发间一只鎏金孔雀八尾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晃,丝丝玉坠在碰撞间泠泠作响,跟在皇上身后缓缓走进这座她从前每日里都要巴巴地前来请安定省的宫殿。
进了正门,便见眼前一派清寂寥落,因着闭宫没有宫人洒扫除雪,满院的雪白已然没了道。
只这厚厚的积雪也遮掩不住满院的破败与荒凉。
张秀珠微微垂下眸,嘴角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得意。
张秀珠每日里天不亮就会同宫人们一道起来,宫人们早起是为了洒扫开始一天的宫务活计,而她则会去小厨房里亲自为圣上洗手作羹汤。
前一日入夜才送来的新鲜食材,配上各色滋补的配菜,一一整齐地码进锅里。要用透气的砂锅,架在红泥小炉上,烧着小火,慢慢地煨煮。
她坠着金镯的玉手拿着羹匙细细撇去汤上的浮沫和油脂,只留下清甜的高汤和炖煮得软烂的汤底。
等朝前伺候的小太监来报,说圣上下了早朝,她便会端着一直煨在火上吊着的汤去御书房里亲自伺候圣上喝汤,日日不辍。
温热的高汤鲜美。
这是她的情意,更是她的心意。
她将圣上奉为她的唯一,她的天。
她也靠着她的天,从入了奴籍的一届罪人之女,一步一步,爬到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出身名门的贵女如何?才貌双绝的女诸葛又如何?
还不是被她踩在脚下!
所以当今日她在御书房里听到那个跟在大太监李贵身后进来,身形如鬼魅、相貌转瞬即忘的侍卫说“皇后娘娘有请圣驾”的时候,她便特地央了圣上一同前来,看看这个她仰视了一辈子的女人如今是怎么一副落魄样。
为此,她还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磨了圣上同意她回宫换上晋封时的朝服。
她要穿到皇后娘娘面前,让她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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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珠跟随着殷琪踏进有凤来仪的殿门,抬眼望去,四下里往日那些华美的器具皆被撤了个干净,偌大的宫殿空落落的,似个雪窟窿。
再往内阁走,便见叶楚楚慵懒地半倚在雕花千工的床榻上,听到声响,微笑着朝来人的方向微微颔首,“陛下来了。”
她仪态雍容,仿佛倚在那里,就是一尊玉雕的美人像。
端庄又傲慢,好似她从来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从不曾变过。
“本宫如今有病在身,就请陛下恕本宫不能请安行礼了。”
张秀珠等了又等,也不见叶楚楚提她半个字,甚至连往她这里看一眼都不曾有过,好似她这个人浑然不存在一般。只好上前一步攀上殷琪的袖子,抬眼间目光盈盈,委屈地抿抿嘴。
殷琪哪里会舍得他的解语花难过。
一挥手,进来后便安静地站在门口装作一根胖柱子的大太监又是一声平板一样的高唱:
“皇贵妃娘娘驾到——”
床榻上,叶楚楚寒鸦羽一般的的睫毛轻轻眨动。
哦?这意思,是要本宫给她也打个招呼咯?
也不是不行。
于是叶楚楚又是微微一颔首:
“小二嫂。”
张秀珠,张二娘。
元嘉朝因谋逆被处死的那位张庶妃的娘家二侄女。
张家抄家发卖后,被她那活似瞎了眼的二哥从菜市口带回来的妾。她二哥死后还在停灵时,便穿着一身俏丽丽的孝,爬到她丈夫床上的妾。
张秀珠被叶楚楚这一句小二嫂噎得心口一窒,垂下首死命咬住嘴唇,恨恨地运气。再抬头时,便又是一副未语泪先流的表情,委屈不已地朝殷琪看去。
只是这次殷琪并未注意到。
他抬脚踱步到桌前站定,仔细打量着倚在床榻上的人。
叶楚楚长发未束,只柔顺地披在身后,穿着一件青蓝色的常衫,未上红妆,便没了往日里那副高不可攀的华贵,多了一丝天然去雕饰的清丽,只面色有些苍白,却也没什么缠绵病榻的不堪病容。
一双透亮的眼睛含着笑看向他,但眼里,又没有他。
殷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叶楚楚了。
他和叶楚楚少年夫妻,也曾相濡以沫,时至今日,已是要到二字开头的年数。
叶家门庭清贵,本就是江南望族,后来追随圣祖征战建立大延,是大延朝开国的老派贵族。后来叶家弃武从文,从叶楚楚祖父那代起,祖孙三代,一个状元三个探花,叶楚楚的父亲更是先皇伴读,六元及第,乃是天下文人清流之首,受尽隆宠恩眷,官至宰相。
作为叶家独女,叶楚楚自小便养成一副目下无尘的骄傲性子,仿佛生来便是一只九天上的凤,而自己这个出身皇家的皇子,才是那个比她卑贱的。
他想尽方法与她相处,日日伏低做小,才讨得她的欢心,聘佳人做了他的王妃,让叶相这一支隐形的势力站在了他的身后。
当年的叶楚楚,是相府千金,是京中闺秀里的第一人,有她骄傲的资本;可如今的叶楚楚已然跌落泥淖,却仍是这么一副万事皆不入眼的清傲模样,看得殷琪眼神不自觉地就暗了下来。
其实叶楚楚是在看他的。
在一片黑暗里,叶楚楚看见腼腆又温润的少年郎帮她捡起帕子,看见大婚时盖头被掀起来面前人一脸欣喜的模样,看见登基大典上新皇牵着她的手登上长长的白玉阶。
也看见,在她得知她二哥坠马真相的那日夜里,殷琪站在有凤来仪殿中,对她说如今局势已稳天下大安他们该有一个子嗣时,神色晦暗又忍不住隐隐兴奋的面容。
“你那两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呢?”黑暗里,殷琪沉声道。
叶楚楚按下心中涌上的痛意,面不改色,“虞娘去了何处,陛下应是最清楚不过了。”
“哼。”殷琪想起那个哪怕用尽酷刑被拖到他面前也不吭一声绝不求饶服软的婢子,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怒意,拂袖侧身而立。
听到这一记冷哼,叶楚楚轻笑一声,“所以本宫为了不让绣锦重蹈虞娘的覆辙,已经为她寻了条生路。”
“……朕倒是小瞧你了,朕除了你的耳目断了你的手脚你居然还能翻出花来。”
“哪里,陛下过奖了。”叶楚楚点点头,客气道。
“你!”殷琪深吸一口气,坐下身,拿过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想要平复情绪,嘴唇碰到盏沿被猛地一冰。
磕下茶盏,“永安宫的侍卫来报,说你知罪了。”
叶楚楚笑容不改,故作疑惑,“咦?这是哪个侍卫敢这么欺上瞒下地哄骗陛下您?快将他治罪。”
欺上瞒下,乃是她废后旨意里的第二大罪状。
“……那你找朕来做甚么!”
“哦,我就是挺好奇,所以想问问陛下您,”
殷琪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妙。
或许他现在应当打断叶楚楚的话,又或许他今天这一趟根本就不该来,因为叶楚楚绝对说不出来什么好话。
果然——
“您说……您当年怎么夺的嫡,怎么登的基,这满朝文武那都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您惩一人还好,治三两人也罢,只是咳……只是这一朝堂的人呢,您是要全杀光,全贬完吗?”
“您曾经标榜要做个孤臣,如今倒还要做个孤皇不成?”
“放肆!”
殷琪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厉声斥喝:
“皇后你!你!”
“——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息怒——”
随侍的宫人们跪了一地,拿头抵在地面,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一旁的张秀珠见圣上震怒,连忙靠过来,将一只手塞进殷琪手里,另一只手轻抚上他的胸口,想要安慰平息怒火,却还未开口便被一把拂开。
震怒的帝王定了定心神,阴沉又锐利的目光从宫殿中的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那视线像是毒蛇的信子一般,被扫视的人忍不住地战栗。
直到目光触及床榻上始终弯着眉眼,露出清浅笑意的人。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床榻上的人开口:
“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当年种种,皆经你二人之手,只要你与殷珩都认了罪,自然也便不会再有旁人的错处。”
叶楚楚原本只是笑吟吟地听着,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拿帕子掩住嘴轻轻笑出声来,越笑声音越大,笑得花枝乱颤,直到最后喘不上气来,倒在身后的软枕上轻抚着胸口舒气。
殷琪的面色在叶楚楚的笑声中愈来愈阴沉,终于是怒火中烧,忍不住低声咆哮道:
“你笑什么!”
“我笑陛下看不清啊。”
叶楚楚似是方才的大笑用去了全部气力,再开口时,声音又轻又小,但一字一句,又让这座宫殿里的所有人皆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以为,将过往所有的一切都推到我与睿王身上,便可高枕无忧,从此清清白白,做一世明君了?”
张秀珠的一只手被殷琪越攥越紧,一张芙蓉面褪去血色惨白一片,疼得直冒冷汗,但看着殷琪阴得仿佛能滴出水的脸色,又颤抖着不敢开口。
“陛下可知,历史历史,说白了就是留给后人看的故事。在后人的眼里,我与睿王,总是要与陛下您一道的,难不成我与睿王皆是臭的,陛下您还能是香的了?更何况——”
说到这里,叶楚楚顿了一下,微微歪过脑袋,笑得更欢快了,竟露出一丝少时恶作剧成功般的娇俏。
“陛下既知当年诸事皆经我手,焉知我不会雁过拔毛……留下些什么?”
叶楚楚这话说得并不含糊,殷琪当然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未尽之意:
她的心腹绣锦,可是已经逃出去了呢。
“哈哈,哈哈哈——”
殷琪一摔袖子,拉着张秀珠转身就走,也不管皇贵妃娘娘跟在后面走得踉踉跄跄要摔倒,满头的珠钗乱作一团。
沉重的宫门又在叶楚楚的笑声中重重合上。
最后这场仗,她赢了。
“哈哈咳……咳咳……咳。”带着甜意的温热从喉间涌上,可叶楚楚再也没有力气去管了。
风雪不曾停歇,反而愈下愈大,似有要掩住整个人间的架势。
朱漆的宫门成了这一片纯白里唯独一抹的艳色。
时有微风拂过,卷起飘扬的雪。
那飞雪乘着风,从未掩的门处溜进有凤来仪殿,飘啊飘的,就落在叶楚楚垂下床榻的掌心化开。
一寸雪意,留下一抹痕迹。
今日是初雪呢。
恍惚间,叶楚楚回想起从前。
她幼时在南方长大,南方的冬日里,哪怕飘雪,也绵软,带着股江南特有的娇气劲儿。
直到后来北上,她才真真是头一回知道,北境的雪合该是什么样子。
凛冽又霸道。
她来时正值三月,草长莺飞,恰是春色正好的时节。哪怕是北地比着江南要晚些入春,也到了桃花正盛之时。
她在明丽娇艳的团团桃粉中入了京。
尔后多年,直至今日。大雪纷飞,再不得归。
如若能够……如若能……她想,再看看江南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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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半掩上的门被冲撞开来。
青天白日的阳光打门外直直照耀到床榻上。
叶楚楚在黑暗中感到有光,便艰难地睁开眼,强烈的光芒刺得她忍不住眯了眯眼来适应光线。
白芒中,一胖一瘦两道黑影猛地扑过来,那圆不隆冬的胖子边扑边扯着公鸭嗓子哭嚎:
“六哥!你可算是醒了!”
叶楚楚:……
叶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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