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壮士一去兮
“哎呀~小朋友们!是在等贫僧吗?贫僧好感动!”
叶楚楚和秦公公好一顿你来我往的闲聊过后,被七苦和尚用“贫僧年纪大了,老人家骨头松受不得颠簸,所以阿弥陀佛小先生请慢些走”为由,一路上行得好似驴拉磨一般的马车,才终于到了。
七苦和尚一掀门帘,避开一旁侍卫伸过来要扶“老人家”的手,轻轻巧巧地跳下马车,背着手朝宫门前站着的众人走来。
马车一侧,无言小和尚打马上蹦下来,蔫头耷脑地跟上七苦。小和尚眼神呆滞,面上的表情是一副标准的生无可恋。
他被七苦和尚以“作为徒弟要随侍身边”做要求,一路上都跟在马车旁边慢腾腾地晃悠。马蹄踏快了一步,老和尚都要吆喝念叨他。
什么“小别说啊——你可是为师唯一的爱徒啊,你走了为师可怎么活啊,弥陀佛——”
什么“小别说啊——为师年纪可是大了,你跑的那么远,为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来不及赶回为师身边可如何是好啊,弥陀佛——”
言语间是伤心欲绝,情真意切。当真是唱念做打,好一个绝!
刚开始无言还会因为被叫错名字回句嘴,到了后来,他已是麻木到半耷拉着眼睛,僵直地挺着腰板,任由被他骑着的马梦游一般踩着小碎步地前行了。
阿弥陀佛。
在山林间长大,天真烂漫不识愁为何物的无言小师傅,突然就悟了那西天取经的路上,孙大圣是受到了何等的磨砺与苦楚。
一阵马蹄声过,小和尚眼角瞄见让马给他的那个侍卫鹞子翻身,上马一勒缰绳,方才他骑的那匹马儿,便欢快地踏着马蹄扬起一地尘土,飞也似地跑走了。
无言嘴角一抽,他总感觉那马匹奔腾的背影里,都透着一股历经磨难而后终于解放的松快与庆幸。
“——七苦神僧!”秦来福一抬头,瞧见从叶楚楚等人身后走来的七苦和尚,猛然一怔,而后惊叫出声,“哎呀!六殿下请回来的神医竟然是您么?!”
七苦和尚在叶楚楚身后站定,抬手挠了一把十殿下的脑袋,在小胖子怒而上手前飞快地撤回来。
眯着眼看了秦来福一会儿,七苦和尚摸了摸下巴,做一副恍然大悟状:“哎呦,原来是你啊……”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嗯,不错不错,你这身子骨看着还是很健朗嘛!”
秦来福抱着十三殿下动作艰难地拱拱手。
无言小和尚凑到近处,好奇地小声问七苦:“你还认识皇宫里的人啊?”
七苦和尚好笑地看向自家小徒弟,端详着小和尚一脸期待的神情,良久,才拿下巴点点面前的三个皇子,“你也认识皇宫里的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无言小和尚气恼,这和尚又戏耍他。
七苦逗过徒弟,才对都有些疑惑的众人说道,“从前远远地见过一回,他和他哥两个,一胖一瘦,一个只会傻呵呵地憨笑,一个紧绷着一张脸装严肃,站一块瞧着可乐。”
说着,七苦和尚朝秦来福自来熟地点点头,问候道,“你哥还是那么瘦吗?讲真的,当初你俩一块儿站小皇帝身后头,看着跟戏文里的哼哈二将似的,啧啧。”
秦来福抽抽嘴角,接不上话茬。
他和他哥是哼哈二将,那陛下是个啥?商纣王吗?这话可不兴说啊……
十三殿下好奇地朝前探着身子要抓七苦和尚的袖子问他小皇帝是谁,是不是他父皇?哼哈二将又是哪个,他父皇的羽林军里有这么个人吗?秦来福哭笑不得地搂住在他肚子上扭着小身子蹬腿的小殿下,好让着小祖宗别激动地一个不小心掉下去。
自古以来,结束一个话题最好的方法,就是再起一个话题。
于是秦来福身形灵活地往旁边让了一步,朝看热闹看得正起兴的叶楚楚笑眯眯地道:“时候不早啦,六殿下?该进去啦!可别让娘娘等急了。等您回钟秀宫让陆大人瞧过,还得往陛下那里走一遭呢。”
“该进去啦”。
这话听着,怎么就跟“该上路了”一样晦气呢……
叶楚楚幽幽地转过头看了老太监一眼,眼角瞄到七苦,突然就福至心灵了。
“秦公公,您看……这七苦大师——”我这把人请回来了,那么大一个七苦神僧,总不能扔这儿不管,对吧?
可还未等叶楚楚说完,便听七苦和尚含着笑的温润嗓音响起,含着满满的恶意,“哎呀,不忙不忙,小朋友你有事尽管先行,贫僧这儿——”说话间,七苦朝秦来福询问,“胖公公,带贫僧和我这徒儿逛逛皇宫可好?”
秦来福乐呵呵地颔首应下,便和七苦和尚一边叙着旧一边往宫内走。
一旁站着的殷珅看看抱着小十三正说要引人去御花园的胖太监,再看看眼瞅着“将赴刑场”的他六哥。小肚子一挺,十殿下毅然决然地迈步向前:
“老秦啊你等等我!咱们一起走!”然后一溜烟儿的,就窜走了。
几个意思啊?
合着到头来,竟是她做了孤家寡人呗?!
叶楚楚看着眼前转瞬之间便没了人影的宫门口,咬着牙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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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黄昏,金乌已是西坠进了天际末处。
厚重的朱漆宫门承载着积年岁月留下的痕迹,在点起的宫灯照耀下,更添一份斑斓流影。
叶楚楚满心惆怅地看着宫门当中渺茫的前路,磨蹭着不想前行迈步。
时有微风拂过,扬起她鬓边的碎发覆在面上。
叶楚楚噗噗地吐着吃进嘴里的头发,毫不顾忌六殿下的形象,也不理会一旁来来回回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的何顺。
她是真不想进去。
倒不是因为这座宏伟壮丽,又肃穆庄严,令无数人心向往之的宫殿让她上辈子深恶痛绝。主要是这座宫殿如今的主人,她从前的公公现在的爹吧……允嘉帝,着实是个严父。
嗯,还是坚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那种。
叶楚楚的父亲叶志远,少时曾是允嘉帝的伴读。换个说法,也就是允嘉帝的发小儿,是见证过昔年帝后不少青葱岁月的。
所以上辈子叶相在每日公务繁忙之外,好容易闲下来了还得进宫伴驾,陪允嘉帝怀念他与先皇后年少夫妻未白首的短暂时光,听陛下回首诉衷肠。
家中的老仆们也都是看着公子姑娘自幼长大的,怜他们幼年失恃,自是竭尽的疼着宠着。哪个犯了错,不帮着向相爷隐瞒已是好的了,哪里还能有告状一说。
是以,叶府里便常常是一副老虎不在林,猴子称大王的景象。二公子和三姑娘一人掌前府一人管后院,两分天下,各占一边,过得潇洒又自在。
上辈子殷珩还未出宫建府时总也爱往她叶府跑。
找她撩个架,挨过骂后再乐呵呵地找她二哥叶洵去喝酒。
有时喝得多了,浑身的酒气散不去,便索性宿在叶府里,与叶洵夏日连诗划拳,舞剑弹琴,冬日围炉夜话,赏雪弈棋,通宵达旦地玩闹取乐。
偶尔,也会再续一摊,接着拼酒。
叶楚楚就曾撞见过一回殷珩与叶洵酒醉后的形状。
两个酒疯子喝多了发癫,较着嗓门地哭嚎着诉苦比惨。
她二哥叶洵紧紧抱着院中一棵粗壮的银杏,恨不得把脚也架在树上,整个人骑到上面去。
叶二公子边哭边拿脸蹭树。
本就被酒气蒸得一片醺红的脸蹭在龟裂粗糙的树皮上,被磨得红肿,他醉着也感觉不到疼痛,只一个劲儿地嘤嘤哭泣道:
“瑾瑜……嗝!你,你不知道,我爹,我爹他好狠的心!呜……”
“那别人家……的公子,出去吃花酒……嗝!争花魁都打起来了,他都能昧着良心……夸,嗝!夸人家文武双全,呜呜……就我!”
说到动情之处,叶洵语气更是哽咽。
“就我,被太学的同窗拉去琴坊……听个琴!呜呜呜,回来都要被教训……嗝!还要写一篇策论……嗝!呜……写不好,就挨骂……”
而后,又絮絮叨叨地哭诉他爹骂他做的文章,这不好那不好,简直狗屁不通,不及自己少时半分。
“那怎么比得过?!”叶洵悲愤极了,“他老人家乃大延独一份的六元及第……呜呜,我哪里比得过!他就骂我猪脑子……嗝!还打我呜呜……”
“那戒尺……那么宽!”叶二公子挥舞着手对着银杏树比划,“……那么粗……啪啪地就抽屁股……嗝!安安还在呢,他就抽我屁股!”
“呜呜……我晚上看……都红了!呜……第二天安安还笑话我……嗝!呜……坏安安!”
大半夜里被何顺与叶洵的小厮冬青吵醒请来求救命的叶楚楚正带着丫鬟们站在院门口。
叶二公子口中的“坏安安”淡淡一挑眉,斯条慢理、轻言细语,笑吟吟地吩咐绣锦,命人在叶洵的院门前摆了一排交椅。
而后便端坐正中,身边坐着被她着人堵了嘴压在椅子上坐牢的两个忠仆,和几个被吵得还未睡的丫鬟小厮。
叶楚楚带着一干仆役看猴戏。
院当中的石桌旁,殷珩拎着一坛酒抬手就往嘴里倒,动作潇洒又豪迈。就是醉鬼的眼神不好使,清凌凌的酒液直直地浇在胸口,衣裳湿了一片。
半滴酒都没溅进嘴里。
六殿下却好似喝到美酒佳酿一般,细细回味一番后满足地打了个酒隔,豪气一挥手,安慰好友,“你这算什么伤?”
“我爹,比你爹狠!”
“之前老南安王的外孙……嗝!在东大街纵马撞了人……本殿下……就赏了他一鞭子!那老东西就跑去我父皇跟前哭……嗝!”
“我家那老头子……嗝!不帮亲……还不帮理!”
殷珩又伸手往桌上摸酒,划拉了半天也没捞到酒坛,便索性趴在桌上,高声喊着:“那老头子拿军杖打我板子!……嗝!军杖你知道吗?行简……我就这么跟你说……就衙门里升堂喝堂威那玩意儿……”
六殿下挣扎着坐起身,手里像抓着一根长棍一样作势往地上杵,“威——武——,就那玩意儿……嗝!军杖有它两根粗!”
殷珩左脚踩右脚地踉跄到叶洵身边,把手上比的两根指头戳到叶洵眼前,大声做着总结:“爷那屁股都不能叫红!那都烂了!”
两个挨了揍的倒霉儿子英雄惜英雄地深深凝望着彼此。
良久,抱头嚎啕痛哭起来。
震天响的哭声惊起两只将将落脚在屋檐上的鸦鹊。
夜半三更,月朗星稀,溶溶月光倾泄而下,映着相府前院里的鬼哭狼嚎,与鸡飞狗跳。
处理烂摊子到半夜的叶家三姑娘,却是带着难得的好心情在后半夜里开心地睡下,连在梦乡里,嘴角都带着笑意。
而后一夜好眠,直到第二天的晌午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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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晚春时节,入了夜的风也带着一丝温暖的和煦。
可风吹在叶楚楚的身上,却让她不免升起一丝“风萧萧兮易水寒”般的悲凉。
看殷小六被揍得痛哭她自是乐得开心,可这军杖若是落在她自己个儿的身上……
回想着那日夜里抱着叶洵高喊“娘亲救我!”的六殿下,叶楚楚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迈步踏进宫门——
要不她还是先哄了姚贵妃开心,再求贵妃娘娘救她儿子小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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