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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毒糖


推开虚掩的沉重木门,宫小蝉径直向前,两旁的梧桐像一个个沉默的青铜人,目视她迈进那黑洞洞的殿堂深处。

        殿堂尽头,是鸿光掌门清瘦的背影。

        他正在点一盏青铜色的灯,宫小蝉看到那灯座上刻着三个篆字:章海雪。

        灯已点燃,他直起身,小心地将灯盏放到身后的木格里。

        ——整个玄黄殿的墙上都是这种木格,木格们将墙面分割成一个个三寸见方的方块,每个方块里都放着一盏灯——或者将在未来放上一盏灯。

        九嶷所有入室弟子在拜师时都会被师长赐予一盏“本命灯”,这种刻着本人名讳的灯盏与本人的精气相连,人死灯灭。

        鸿光望着章海雪的本命灯,久久不语。

        宫小蝉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有无尽的耐心。

        终于,九嶷的掌门将视线投向了她。

        在这瞬间,宫小蝉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与此刻毫无关联的疑问——他能认出她吗?且不论时隔多年,她由一个孩子长为成人,面貌发生了显著变化,最关键的是她那无差别面目模糊的特殊体质……

        灯光浮动,将一切映得蒙昧不清,许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宫小蝉竟从对方的眼中里发现了几分动摇。

        记忆里,这个一宗之主的眼神永远沉着坚定,如千年磐石。

        大抵真是错觉,因为当她再定睛看去,那双瞳仁里分明波澜不兴。

        那眼神太平静,使得宫小蝉刚开始发烫的心也凉了下来,她垂下头。

        鸿光看着她向自己行礼,静默了几息,慢慢道:“你长得很像你娘。”

        宫小蝉微微一震。“你长得很像你娘”,能说这那句话,便是他认出她的最好证明。

        心头百味杂陈,宫小蝉垂着眼:“当年不辞而别,让您担心了。”

        她没回应他的感慨,也没提当年她离开的原因,因为那个理由,他们都心知肚明。

        鸿光凝视着这个神情沉静的女孩子:她真的长很像丹岐峯的那位前任山主,眉形唇线都是欺骗世人的温婉,唯独那一双眼睛,双眼皮俏皮地飞起,依稀有她的父亲白泽的影子。

        倘若她爹娘还在世,一定会对她十分呵护疼爱吧。

        天下没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父母,连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被血缘羁绊着的痴人罢了,斩不断的因缘,勘不破的业障。

        “听说你拜了南儿为师,这些年在九嶷,过得可还习惯?”他问这个命运坎坷的孩子。

        她低着头回应:“谢掌门关心,师父对我很好,这些年我跟着师父,受益颇多。”

        鸿光微微叹息。

        “你既已拜在南儿门下,就称我一声师祖吧。”

        垂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宫小蝉声音温顺:“是,师祖。”

        鸿光眼中透出几分温和:“好孩子。”

        宫小蝉抿着唇,眼前渐渐浮现起那些光影纷乱的往事。

        那年她十岁,无依无靠来到九嶷,求父亲的旧友收留,传她术法。

        跪在北明殿冰凉的玉石地面上,她满怀希冀,然而这份小心翼翼捧出来的乞求……却被鸿光掌门的一句预言打碎。

        那时她自尊心太强了,被拒绝后一声不吭就下了山,心想天大地大,又不是只有一个九嶷能求得仙法。

        到底是小孩子,没什么本事心气还高……如果换了现在,她一定会处理得更好——不,若早就知道复活父亲的关键在九嶷,就算是小孩子时候的自己,也会分得清轻重的……

        “你既叫我一声师祖,我也该给你份见面礼。”鸿光从袖中取出一物,“这个你收好。”

        宫小蝉回神,定睛望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

        “当年你遗落在九嶷的东西。”鸿光将那个小小的玉牌放进她的掌心里,“将如此恢弘的法阵雕印于一块不到半寸的玉牌中,这样阵牌我已数百年未见过了,即使白小友被称为‘阵法鬼才’,要做出这样的阵牌也绝非易事,小蝉,你父亲确实很疼爱你啊。”

        “白小友”,没错,论年龄论辈分,鸿光都可以这么称呼白泽——她的父亲。

        握着失而复得的玉牌,宫小蝉有些恍惚——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这份生日礼物了,她弄丢了它,却不知是在何地何地丢的,也许是离开九嶷之后被妖兽追赶的时候,也许是在狼狈地躲进荆棘地的时候……

        “谢谢您……”她用微微发哑的声音道谢。不论过去他曾做了什么,这块玉牌都足以抵消她对他的怨恨了。

        鸿光微微一笑。

        握着玉牌,良久,激荡的心绪终于平缓,宫小蝉抬起眼。

        这一眼,让鸿光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

        宫小蝉清楚,今日鸿光将她叫来这里,不会只是为了还给她玉牌,而鸿光看着她那双平静得出奇的眼睛,也明白她一开始就预感到了接下来的事。

        造化弄人。

        罢了,若非当年他的迟疑,也不会造成今日这种逼仄为难的局面,如今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了。

        “小蝉,当年我拒绝收你为徒的理由,你可还记得?”

        宫小蝉点头:“记得。”怎么可能忘?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她跪在玉石地上,浑身冰冷地听他说他不会收她为徒,因为命相显示一旦她进了九嶷,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裔就会因她而亡。

        “直到现在,我也不后悔当年的选择。”鸿光缓缓道,“在故友的孩子与自己的孩子之间,我选择后者,这是我作为‘人’的私心,我不希求你的谅解,但希望你不要将怨恨怪在我的孩子身上。”

        “您做得没错。”时至今日,宫小蝉已经可以神色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鸿光摇摇头:“我错了,妄图避开注定的因果,犹如螳臂当车。当年我一意孤行,如今天命反噬,我已经看不到你身上命势的走向。”

        宫小蝉终于露出讶异,迟疑道:“您看不到?可您已经是知命期……”

        鸿光不语,抬头向某处望去,宫小蝉追随他的视线,只看到一盏烛火晦暗的本命灯,那灯上刻着的名字是“丁婵”。

        “你看这盏灯。”鸿光缓缓道,“五百年前,这盏本命灯的主人成了九嶷第一个突破化神,飞升入上界的人。”

        宫小蝉点头:“丁婵师祖。”

        “不错。丁婵师叔是我见过的最有天分的人,章儿的天分远不及她,但也有希望冲击知命……”

        宫小蝉没想到鸿光竟然对章海雪抱如此大的期望,整个青空大陆现在也只有四名知命,难道章海雪的仙骨还在南珂之上?那倒是能理解为什么鸿光一直对章海雪青眼相待了。

        点点头,她说:“那是师门之幸。”

        鸿光看着她,缓缓道:“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师祖请说。”

        “我要你立下心魔誓,将来绝不做任何可能危害到章儿的事。”

        宫小蝉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拧眉:“我不立,难道她打我我还得站在原地让她打?就算她天分比我高也没这个道理。”

        鸿光原本一脸肃穆,闻言却有些失笑:“无缘无故,章儿怎会惹你?你也不是个骂不还口的性子……我是要你不得主动挑起事端。”

        “这话更奇了,您怎么就知道我会于她不利?”

        鸿光静静看着她,宫小蝉脑中电光一闪,忽然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失声道:“她是您的后裔?!”

        鸿光沉默,宫小蝉却越发肯定:“那时您说我命格与您唯一的血裔相冲,说的就是章海雪?”

        鸿光终于道:“我有愧于她的先祖,不能再让她有任何闪失。当年我迫你离开,如今我不愿再将你逐出九嶷,但你须明白,若有一天我必须在你与她之间作出抉择,我永远会选她。”

        宫小蝉默然,半晌,她竖起三根手指,沉声道:“我发誓,绝不主动对章海雪出手,否则要我心魔缠身,永堕魔道。”

        鸿光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他点点头,像是松口气,又像有愧于心,顿了半晌,只得一个字:“好。”

        宫小蝉垂下手,低眉不语。

        鸿光看着她,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想你现在大约不想看到我,如果你想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

        宫小蝉立刻转身朝外走。

        “小蝉。”

        她顿住步子。

        鸿光缓缓道:“只要你不对章儿出手,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

        宫小蝉站在原地,幽幽灯光将她的背影映得异常清冷。她沉默了一会儿,背对着他问:“如果在九嶷和章海雪之间选一个,您会选谁?”

        鸿光没回答,宫小蝉也没有多等,头也不回地离开。

        九嶷和章儿?鸿光苦笑,其实他早已做出选择了,否则他不会同意章儿收她为徒。

        修仙之道,他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么至少让章儿得到她想要的。她喜欢珂儿,那坏人就由他来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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