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完结
“不错,我是可以,可我不愿。”
她曾听人间戏文里说,倘若是真正的有情人,即便化成了灰变成了厉鬼,依然能认出彼此。可她不过是化了原型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他就认不出来了呢?
说到底,也是用情太浅的缘故罢了。
雨势更加大了,和尚冷幽幽的声音和着雨声像是一道惊雷打在端华心上。
“你道他对你用情不深,可你呢,你用情又有多深?”
她默然,竟是讷讷的无法反驳。
她用情,对金蝉子,初见时的执念到后来被他重伤利用,情意已然耗尽。
而她对紫微帝君,似从未有过情。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是被用情至深的那一个,只是后来,她亦曾想对他用情时,那个凤眼潋滟的白袍男子已经不识得她了。
“况且,你真以为紫微对你情浅么?”
她微愣,便回过神:“你……你是何意?”
和尚冷笑道:“那年你变回树身重返人间可还记得?”
端华恍然道:“自是记得。”
“你在人间多少年,他便找了你多少年。”
她微微张着唇,说的话竟是有气无力:“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和尚冷笑。
她嗫嚅道:“他若真找我许多年,为何我到他的眼前了……他却认不出我……”
和尚无奈的叹息:“你大约是真不记得了罢。你曾求过我让我封印住你的本体气息……”
寂静良久,端华终是呆愣的“哦”了一声,好像确是有那么一回事,只是她忘记了……她又仔细想了想,有些疑惑和茫然:“我的本体气息既已封印,为何赤渊却一眼就能认出我?”
和尚微怔,又冷幽幽的一笑:“我早说过,我师姐同你缘分匪浅,她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端华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反驳:“不,我同她没有缘分,倘若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和尚闻言,面上一沉,厉声道:“端华,你说这话是何意,我师姐已经故去几千年,难不成你还要诋毁于她?”
端华轻笑,缓缓摇着头,却未回答和尚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以为我当年为何会冷眼旁观看赤渊被杀?”
和尚睨她一眼,冷声道:“自然是你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了!”
端华闭目,笑得悲凉,笑得惨淡:“我确是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之人,可我不救赤渊,乃是因为她——该死!”
和尚神情刹那激动起来,厉声道:“你竟敢说我师姐该死!”
端华笑道:“不错,我确是说她该死。”
“四千多年前,倘若不是她跟金蝉子去人间降妖,遇上了我。我如何会对金蝉子产生执念,又如何会有后来之事……”
“在天界花海,倘若不是她说不识得我,我如何会被金蝉子重伤!”
“在金苑琼宫,倘若不是她未向紫微说出我的身份,我如何会被困人间四千年!”
和尚怒道:“端华,你竟是要将这一切怪罪于她?当初相遇,乃是定数,一眼入魔的乃是你。天界花海,她为护卫自己心爱之人说不识得你又有何错?而最后一个理由更是荒谬,我分明已经告诉你,不是她不肯说,而是你自己不愿意说!”
“是么……”端华低声呢喃,却又心有不甘,“即便你说的都是对的,可你师姐依然该死……”
和尚怒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端华冷声道:“你道她对我好?”
和尚道:“不错。”
端华冷笑:“我可看不出她对我哪里好。你若有心,去我的千年寒梅树上瞧一瞧,那树皮那树根那花瓣,那一处不是伤痕累累?你道是谁干的?哈哈哈,不是别人,正是你满心欢喜的师姐啊!”
“你——你分明是胡说——”和尚气冲冲的朝她嘶喊,“我师姐她人那么好,不可能的——”
端华仰天大笑:“你也不必争辩,你只需去看看,不是一目了然么。”
和尚激动道:“你那原身千年寒梅,早已被销毁,如何能看?你分明就是污蔑我师姐,企图将一切都推在她身上!”
端华冷冷一笑:“是么?”
她抿抿唇,细声道:“说起来,毁我原身的那个人就是你罢?”
和尚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你如何知道的……”
端华却未答,而是继续说道:“那个抹去我记忆,强行将我的魂魄放在虎妖躯体内的人也是你罢?”
和尚一震,哑然看着她,却还是那一句:“你——你怎么会知道?”
端华冷笑。
*
那年,赤渊被金蝉子所骗,去人间降妖却被一个魔物重伤,而后法力大褪,落到要陨落身亡的地步。
金蝉子以为那颗吃了功力大增的仙珠早就是囊中之物,便没有立即杀了她。谁知,当时没杀,却让跟在后面的紫微帝君捡了漏。
不仅于此,还得为赤渊之死而背锅,遭受天界所有人的唾骂。
唾骂之中,有一个人却坚定的认为一切主要是那株千年寒梅的错,是她没有阻止,是她狠心不救赤渊。至于什么金蝉子什么紫微不过助攻罢了。于是,半月后,那个人毁了那棵树的原身,取出她的元神,丢到了人间。
可那个人尚不知足,又开始对金蝉子和紫微下手。
先以情劫之名削了金蝉子的法力,命他到人间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再骗紫微帝君,说那只小树妖尚在人间,只要他听自己话完成那个局便会将小树妖还给他。
赤渊是金蝉子的劫,小树妖便是紫微帝君的劫。紫微果然应允了他,二人联手设下一个局。
什么局?
端华呵呵冷笑,千年轮回局。
那场为期五百年一次的诅咒。
每走一遍西天取经路,便要死无数的小妖和人。
一年复一年,倘若按照他们的计划,死到最后,这个世界也将不复存在了罢?
可惜的是,这个世上许多事充满了变数。
金蝉子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笨和听话。
她么,则是不知不觉中也进了这个局。这个世上,无论什么事,最怕的就是变数。
“对了,说起来,我倒是没想起,那个假红孩儿究竟是谁?”端华慢吞吞的问。
和尚依旧不答,仍然在问:“你——你分明——你怎会知道的?”
端华挑眉,露出一个充满诱惑的笑容:“你若告诉我,我自然会回答你的问题。”
沉默良久,那和尚终于是叹了一口气,道:“他……他是六耳猕猴的转世,也是那场诅咒的关键。几千年前,第一回西天取经时,他化身假美猴王阻挠他们师徒几人被悟空打上天界。当时孙悟空叫我杀了他,可我……却没有……反而放了他。他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便答应为我效力……也是他才能让诅咒生效。六耳猕猴一族,有一张特殊能力,为人所不知……”
“什么?”
“诅咒的力量,他为了让诅咒生效,将自己的寿命搭进去,而后不断转生投胎,直至化出原身。”
端华愣了愣,才又问:“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和尚亦愣了一会,却是痴痴的笑道:“毁灭世界。为了赤渊,报仇。”
“你……”端华错愕,却说不出话来。
“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和尚提醒道。
端华却摇了摇头:“你不必问,只需看一眼便会明白。”
“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却见端华俏丽的身影背后,走出个人来——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僧袍翻飞,笑如春风。
“金蝉子!”和尚怪异的叫。
唐三藏微微颌首:“佛祖。”
端华沉默着看向这奇怪的两个和尚,这一刻,她才是真的自己,而不是被金蝉子默默操控着的她自己。
从她进这个结界开始,金蝉子便一直待在她体内,强迫她跟人对话,强迫她看与赤渊相关的一切,最后强迫她跟小和尚翻脸。
唐三藏知道,什么都知道,无论是那些执念还是纠葛不清的暧昧情愫。
“佛祖,你可知贫僧一直以来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害死了赤渊师姐。”
“呵。”唐三藏低笑了一声,邪气凛然,“贫僧的愿望是普度众生,毁灭众生啊。”
端华抬眼看上这张俊美的脸,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赤渊当时那句话的意思了:“疯子,统统都是疯子。”
那紫微呢,想必跟他们一样的想法罢?
三个要毁灭世界的人,说出去似还有些可笑,然而端华已经笑不出来,因为她已听见唐三藏和煦如春风的声音:“佛祖啊,贫僧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那个陷我于劫难于诅咒之中的人。可找到最后,也没想到竟然会是你。你知道贫僧这一刻最想要做什么吗?”
和尚淡淡一笑:“死?”
唐三藏摇摇头:“还不到时候。”
和尚道:“哦?那你想做什么?”
唐三藏低笑:“生不如死。”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已划破这片结界。
“啊——”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动手的,能看见的时候小和尚已经血肉模糊的倒在血泊里。
原来佛也会疼痛,原来佛也会流血。
唐三藏挥挥手:“端华,过来。”
端华木然的走到他面前。
唐三藏拥住她,亲昵的问:“你看,我带你找到了真相,你可开心?”
沉寂良久,端华道:“开心。”
唐三藏满意的拍拍她的肩,掰过她的脸,笑:“既然开心,那便做一个第一回你我见面的神情好不好?”
“什么?”端华抬着头看。
唐三藏抿抿唇,赞许的道:“对,就是这样。”
端华眯了眯眼睛,却未再说什么,任由他搂着。
.
终
重回赤渊洞府的感觉有些微妙,端华看着那一草一木,一廊一台,一桌一椅,都好像看见了赤渊还活在这里。
她走进曾经生长的那个院子,那角落空荡荡的已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坑,昭示着从前此处也生长过一棵参天大树。
风一吹,吹得四处花枝耸动,她却瞥见了那坑里有什么雪白的东西在招展。迈着碎步,她跑过去,缓缓的慢慢的将那东西刨出来,却是一个雪白的香囊。
迟疑了一瞬,她终究还是将香囊打开了。原来,香囊里是张纸条,上面秀气的写着一行字:
喏,紫微,你的小树妖就在这里啊。
“呵……呵……”她笑,笑得阔达。
原来,不是她情意太浅,是他们都无情意。
大约赤渊以为紫微真的很在乎这株千年寒梅才会在树下埋着这香囊,才会临死之际亦提醒他照顾好千年寒梅。
然而,他们一个高估了承诺,一个高估了爱情,终究还是错过了。
“怎么好端端的哭起来了……”唐三藏不知何时来到她身畔,摸着她的头,笑眯眯的问。
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抬首,摇头:“没有……”
“眼睛都红了,还说没有。”唐三藏语气亲昵,修长的手指触在她眉心,一如当年初见时那一刻。
凉薄如斯。
她想着,要是那一日不曾化形该多好呢?
“师父。”想了想,她最终还是用了这个称呼。
“嗯?”唐三藏笑望着她。
她犹豫着犹豫着,又终于开了口:“赤渊尚有万年仙珠,你吃了功力会大涨,我呢,我只有一个千年灵根,还被如来给毁灭了,所以你到底要我什么东西?”
唐三藏微微一笑,和煦似春风:“日后便知道了。”
日后,等不到日后了。
佛祖失踪的消息很快传遍三界,紫微杨战六耳猕猴三人自然也是早就收到消息。
唯一可供怀疑的人,便是唐三藏。可此时又无证据,总不能贸贸然就上门去找。三人蹲在金苑琼宫外已蹲了许久,成日却只见到唐三藏和端华亲昵的偎在花海里,不见其他。
杨战郁闷道:“帝君,你不是说要离间这二人吗,怎么这二人反而更加亲密了?”
六耳猕猴亦道:“倘若这样的话,我们恐怕不好对金蝉子下手,而且佛祖下落未明,怎么做风险都有些大。”
二人的诧异劝慰,紫微皆罔若未闻,他只想起来一件事。那一年,赤渊陨落似曾对他提过叫他照顾园中的千年寒梅,而后呢?而后他吞了仙珠闭关修炼,早已忘却这一桩事。今日陡然想起来,心里竟有些愧疚。
“哎,帝君!你快回来,别去啊!”
“帝君,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紫微莫名走进了那座院里。
还是如此熟悉,只是少了那一树寒梅的点缀,亦少了几分扑鼻而来的香气。
他呆愣愣的看着那个大坑,看了好一会儿。忽听得耳畔有脚步声,一抬头,就看见了端华一身白裙,俏生生的站在廊中。长发披肩,眉眼流波。
眼前一晃,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多年前赤渊笑着答应他,又好像看见了那个傻乎乎的妖怪站在街头巷角,木讷讷的扬着脸。
“小树妖……”紫微出声叫。
“你……你说什么……”端华薄唇张了张。
紫微回过神来,低着头:“没什么,认错了人。”
端华垂下眼睫,应道:“哦。”
相顾无言。
端华道:“不知紫微帝君今日来有何事?”
紫微愣了愣,他好像迷迷糊糊的就跑过来了。正待作答,却听见唐三藏在院门口道:“帝君,贫僧还未找你,你倒是亲自找上门来了。”
紫微凤眼微闭,轻声道:“哦,不知金蝉子找本君有何事?”
唐三藏负手笑道:“当年一战,因着一声呼唤你我分神,未分胜负,今日你我有缘又相遇,不如一战?”
当日大战,他虽占尽上风,却将小树妖输走了。那一战永远都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而今金蝉子既然旧事重提,他是必然不会再放过他,因此紫微帝君轻飘飘的道:“好。”
“不……不可。”端华颤巍巍的道。
二人不由自主皆看向她。只是一个奇怪,一个意味深长。
“端华,你这是何意?”唐三藏问道。
“我……我不愿看到……你们二人受伤……”端华呆呆道。
“为何?”紫微帝君疑惑的问。
端华苦涩的笑了笑:“没有为什么。”
唐三藏挑眉道:“既无原因,那贫僧和紫微帝君这一战还是要打。”
紫微颌首:“不错。”
她轻摇着头,叹息一声,再未多话。
“帝君,你疯了么,目前尚不知金蝉子的实力,怎可贸然行动?”
“杨战说的对,倘若你输了,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紫微坚定的道:“不必再劝,我意已决,这一战必去。”
“帝君……”
那一战很快来临。
端华怔怔望着,好似跟那年没有什么区别。白茫茫的雪,飘飘然的花,浩浩荡荡,唯美浪漫。
为何一定要杀戮呢?
“端华,你想什么呢?”唐三藏问。
“想什么?”她茫然,“我不知道。”
唐三藏拥紧了她,头埋在她乌黑的发上,低声道:“笨妖怪。”
端华苦笑一声拉住他:“可不可以不去?”
唐三藏笑靥如花:“你在担心他?”
她愣住,竟然无法反驳也无法应和。她若是说,我担心你,唐三藏会信么?不,不会的罢。
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看着俊俏的和尚走向了那片花海。
“端华,我会赢。”和尚扭过头,对她无声道。
她点头:“嗯,你会的。”
金蝉子手执念珠,紫微帝君手拿断魂杖,一个佛光涌动,一个银杖生辉。你来我往,互相斗法,直打得风起云涌,天地变色,电闪雷鸣。
这一战,打了三日。
而端华亦静静站着看了三日。
唐三藏果然赢了。他手持着念珠,僧袍翻飞,站着风中,而紫微则是口吐鲜血低伏在地上。
端华紧张的看向他:“师父……”
唐三藏手中的念珠终是没有落下,那本应该打在紫微身上的念珠被收了回去。
“我本想让你死,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你还是带着你的人滚吧。”
紫微错愕,却又感觉到被羞辱,愤怒道:“金蝉子,你什么意思?”
唐三藏指了指远方,端华静静站着,他笑了笑道:“因为她,这一次,我放过了你,往后可再没那么好的机会。”
紫微哑然盯着,盯了许久,像突然醒悟一样,突兀了叫了一声:“小树妖!”
端华心里一跳,却再也没有回头。
唐三藏睨她一眼:“为什么不回头。”
端华笑了笑:“跟师父一起,我已不必再回头。”
唐三藏嘴唇一勾,露出个邪气的笑容,长臂一伸,将她打横抱起,慢吞吞道:“走,回去。”
端华闭上眼睛,搂紧了他。
何必再管他究竟是为什么跟你在一起呢?只要在一起,不就足够了吗?
端华抿唇笑了笑,仰头亲上那张薄削的嘴唇,冰冰凉凉,十分柔软,她叹气:“师父,你一直都是我的执念。”
唐三藏低笑:“我知道。”
过了很久很久,他闭上眼:“其实我也一样,只是或许没有你的深。”
又过了很久很久,端华回应:“这样就够了。”
.
孙悟空已不知自己是如何能抑制住那种奇怪的心情,躲在一切背后观看。看他们一步步揭露真相,又看见他们在痛苦里徘徊。无论是师父,还是端华,这么多年似乎都过得不如意。
所谓执念,也许并不全是情爱?可能只是单纯的想跟在身旁,就像他多年前第一回见到唐僧便想永远跟在他身边一样,只可惜,他的固执已被唐僧所误会所不耻,最终也无善果。
他很想去问一问,师父,你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然而却还是不曾问出口,他做出一脸懵懂的神情,跟在二人身后,道一声:“师父。”
唐三藏诧异:“悟空,你还要跟着我?”
孙大圣点点头:“不错。”
又补充一句:“永不背叛。”
猪八戒和沙僧不知何时,也来了,跟着道:“师父,你去哪我们就去哪。”
唐三藏微不可闻的笑了笑。
“西天取经,还去么?”端华傻愣愣的问。
唐三藏揉揉她的脑袋,笑:“你若闲的发慌,我们就去啊。”
“反正去哪都一样,我们还是去取经吧,有意思。”
“嗯。”
“路上还有小妖怪可以调戏。”
“嗯。”
“你会不会有天突然把我吃了?”
顿了顿,过了很久,才有人答道:“傻子。”
“哼,我乐意。”
残阳日血,堪堪挂在天边,将地上五个人的影子拉的狭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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