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琴瑟在御
蓝天澄碧,黄瓦生辉。层层石台,如同白云。载湉先谒太庙行祭天地,而后便于太和殿受贺。
太和殿内的珐琅仙鹤盘上兀自燃着小儿臂粗的福寿万字龙烛,香亭、香炉内檀香袅袅,露台上的神龟、仙鹤铜炉皆是燃着松柏枝,整个太和殿香烟缭绕,一时幻如仙境。
载湉登上殿中央的楠木镂空透雕龙纹金漆基台,于九龙金漆宝座危襟正坐之时,大殿之上立奏丹陛大乐。我则于载湉身后的宝座雕龙金漆屏风前掌扇静立,只见文武大臣按制皆衣蟒袍,按品级跪伏在太和殿前广场,行六肃大礼,三呼“恭祝吾皇圣寿万安”。
礼成乐止之际,只见得王公百官陆续入殿进呈贺表,行礼庆贺,外藩王公、使臣亦列班恭贺,献上寿礼。所献之物多半为各式各样的如意,上前所言,不过客套,实在毫无新意。
我心下正感索然之际,只听得刘和才高唱道:“澍贝勒献礼觐见!”
当下只见载澍身着深绛色缂丝袷纱蟒袍吉服,头戴东珠舍林金花朝冠,神气高朗,轩然霞举①,虽是不语不言地低头敛眉,却还是难掩其刚毅之英气。大殿之上,他与载湉一个清冷似月,一个灿若春阳,竟将旁人比得皆是黯然无光。
我不禁心下一哂,暗自道:轻浮如他,人前也躲不过装腔收敛一番!正兀自思量着,只见得载澍上前一步,行毕礼后,跪于殿前朗声道:“微臣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恭祝吾皇万寿无疆!愿吾皇永葆松柏之茂!愿我大清国永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载湉闻言,温然一笑,扬声道:“平身!”
载澍听罢,谢过恩便献上贺礼,放眼望去,竟似是幅画。
殿前的司礼太监自载澍手中接过那画轴,忙呈了上来。
载湉嘴角凝着笑方缓缓展开画轴,待那画轴完全展开之际,载湉的脸色竟蓦然沉了下去,身形已是微颤。
我不明所以然,心下正好奇着究竟那画中所绘为何物之时,只听得载湉低声吩咐那司礼太监收好此画。
一时间载湉目光如炬,望向载澍开口冷笑道:“澍贝勒绘就这仕女图,当真是用心至极!竟连这佳人眉间的红痣,巧笑倩兮的梨涡都不曾落下!只是不知,这画中佳人可爱这孚王府后花园否?”
载澍倒也不乱,当下定定望向载湉,淡笑着道:“皇上非画中佳人,又怎知画中佳人之心意?”
载湉听罢,轻挑秀眉,略带嘲讽道:“襄王有意,奈何神女无心,神女之心何在,朕最是清楚不过!只怕澍贝勒要失望了!”言罢,载湉便似不经意地瞥了眼一旁的刘和才。
刘和才倒是机警,旋即会意,望了眼手中的礼簿,忙高唱道:“直郡王奕瞻献礼觐见!”
只见此时一身着石青蟒袍补服的中年男子得了传召,忙上前一步,行罢大朝礼后,恭谨跪伏于殿前道:“微臣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愿皇上万寿无极,愿我大清永承洪祚,四海昌泰!”
我望向直郡王奕瞻,当下大惊不已,因着他的模样与载澍极像,竟是十之有九的相似。
须时,只听得载湉温声道:“免礼平身!”
奕瞻闻言,进呈了尊掐丝宝蓝珐琅五蝠团寿玉如意,而后恭谨道:“谢皇上!”
载湉含笑问他道:“许久未曾见皇叔,皇叔近来可好?”
奕瞻依旧是那般谦谨的样子,听闻载湉所言,忙回话道:“谢皇上矜恤!臣福缘浅薄,蒙皇上之洪福,方得安好!”
载湉听闻,依旧不改笑意道:“如此甚好!皇叔家里的县主们皆已婚配,朕前几日与圣母皇太后还商议着从近支宗室里挑个好的,过继到皇叔门下,一来也可在皇叔身边尽孝,二来亦可让直郡王一系万世绵延!皇叔以为,此事如何?”
奕瞻听得载湉如是说,不禁用余光扫了眼站在他一旁的载澍,只见当下载澍旋即无力地垂下了头,面色竟霎时蒙上浓浓愁绪。
奕瞻见此,便开口道:“臣谢皇上、太后关切!臣之嫡福晋犹在丧期,且臣府上近来琐事甚多,眼下安排过继之事恐怕多有不便!不若且先将此事搁置,待臣百年后再行过继之事也亦是不迟!”
载湉听罢,只得作罢,淡淡道:“皇叔既已如是说,朕也不好强人所难!此事暂且先搁置着,日后再说罢!”
奕瞻谢过恩,便由着司礼太监传唤下位献礼觐见大臣,这段插曲逐渐湮灭在接下来冗长繁杂的大朝会中。
酉时许,慈禧遣了人来请皇上及众王公大臣前去观戏。太后赐戏已是殊荣,众人得了懿旨,眼下皆是欢喜,便由载湉率着来到宁寿宫阅是楼畅音阁内。
重楼六角飞檐,曳地朱红帷幕层层徐徐拉开。当是之时,只听得那台上青衣一声婉转,登时大红水袖破空掷出,那青衣身姿袅楚地游走于戏台之上,步步生莲;一举一动,说不完得风华绝代;一颦一笑,言不尽得风姿绰约……
台下诰命贵妇、王公大臣无一不是拊掌叫好,饶是慈禧太后也瞧着欢喜,此时正笑眯眯地望着台上错不开眼。
载湉此时正伴着慈禧坐在宝座上观戏,我望着他的背影,却发现他似乎毫无观戏之心,只是兀自低着头,若有所思。
也不知他此时又在想什么,心下正如是思量着,只见载湉此时似是不经意般地回过头望了我一眼。一时间,我二人穿过人群两两相望,目光相接。他的眼神这一刻极是复杂,我发觉自己竟是如此不懂他。
几个时辰过去了,载湉跟慈禧说了几句话便离了席,离席之际望向我,我旋即会意,便跟在他身后,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冷清庭院。
见四下再无旁人,我方敢开口问道:“皇上是怎么了?成丁大礼理应欢欢喜喜的才是,可我方才见皇上翳闷不乐,似是有心事……”
载湉听罢,轻轻叹了口气,方沉吟道:“岂止是翳闷不乐!朕恼透了!”
我微笑道:“何事让皇上烦心至此呢?说来听听!我也好替您开解开解!”
载湉眉间郁色更盛,问我道:“方才大殿之上,你可看清澍贝勒所绘了么?”
见我摇头,载湉继而忿忿开口道:“画中之人,是你啊!画中的你竟是在他孚王府的后花园中!不错!他是朕的兄长!可纵使是这般,朕也容不得他对你起意!”
他秀气的眉都恨不得竖起来,一时竟让他平添了几许俏皮。
我望着他这般模样,不禁笑道:“瞧你!怎就知道那画中之人是我了?模样相似之人有的是,那直郡王的模样还与澍贝勒相像呢!难不成他们俩还是同个人不成?”
载湉闻言,郁结之气仍未消散,开口道:“直郡王是澍贝勒的生父,两人岂有不像的道理?”
原来两人是父子,难怪方才载湉说要为直郡王另寻继子之时,载澍那般难过。
正心下思量着,只听得载湉沉吟道:“看来请旨赐婚之事,朕是拖不得了!今日过去,朕便寻个机会去求亲皇太后,将你指给我!至于澍贝勒那边,这几日朕便留意着,在八旗中为他选个名门闺秀,也不委屈他了!”
我一时低垂臻首,低沉犹豫道:“此事急不得!皇上还是慎思罢!”
载湉闻言,竟是急了起来,忙道:“怎就不急?再这么拖延下去,朕迟早有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上了澍贝勒的花轿!澍贝勒大小功劳无数,向来深得皇太后喜爱,若他向皇太后开口将你讨了去,皇太后必是绝无二话!可朕不愿,更不服!”
我望着他的星眸,心乱如麻之际尽是无力的苍白。缘这东西,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任凭我们怎样极尽全力争取,有时至多也只是擦肩而过罢!可我仍记得那日你踏雪而至的背影,坚贞的言语,你等了我百年,爱了我百年,始终不曾言悔,我又怎能舍得如此轻易地放开你的手呢?
我心下已是坚定,但仍问载湉道:“倘若皇太后不允,皇上当如何?”
载湉听罢,不假思索道:“若是天意如此,让你我二人不得相守!朕也要逆天而行,为了你,反手反排命格,覆手复立乾坤!朕自幼到如今,处处都不曾忤逆皇太后的心意!可朕这次想为自己做一回主,朕愿为了你,任性这一回!”
我心下大定,当下便坚定道:“罢了!既已如此,就别再管是劫还是缘!皇上只需记住,不管结果如何,我自始至终从不曾后悔!”
载湉一时心安,旋即拥我入怀,喃喃道:“朕意已决!亦不曾悔!”
此时已是戌时,月朗风清,整个紫禁城一时各色华灯灼灼,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焕彩生辉……
戌正一刻,尚膳监备馔,尚茶监具茶,司乐监陈乐,万寿夜宴开席。
金龙大宴桌之上,头路正中摆四座松棚果罩,其中精致摆放鲜果若干;两边各摆一缠枝莲花青花瓶双喜大花瓶,内置大簇金边瑞香;二路摆高足碗九只皆盛蜜饯食品;三路摆折腰碗九只,尽数盛着精美可口的满洲悖悖;四路摆红雕漆果盒两副,内有果盅十件;五路至八路摆冷膳、热膳、群膳共四十品,工整前陈,乍一望去,紫玉腾光,琳琅满目……
由太和殿内御座至殿外台阶、台阶以下直到太和门檐下东西两侧,王公大臣按品而席,我粗略微观,发现竟有百千人之多。届时,奏丹陛大乐,载湉入席,众臣行礼。席间,每进茶、酒、膳,亦是奏乐行礼。开宴后,进满族庆隆舞①,继而进扬烈舞②及喜起舞③。舞毕,笳吹,奏蒙古乐曲,接着,进各族乐舞及杂技百戏。
上至太后皇帝,下至王公大臣一时间皆是开颜对酒春光满,庆祝无疆进寿觥。一时间琼宫仙乐飘飘,觥筹交错间和乐融融……
须时,只听得慈禧缓缓开口道:“每年这万寿夜宴都是些歌啊舞啊的,实在无新意!可今年万寿不比寻常,乃万寿大庆,总要有些新意才好!先前听闻玉澜为了此次寿宴已是准备多时了,不如现下便献艺就让我们开开眼界罢!”
我闻声望去,只见慈禧太后此时身着石青绸绣彩云金龙朝褂,头戴青绒东珠金凤朝冠,一双眼微露严光。我见此,心下虽有慌乱,但犹自镇定回话道:“是!”
片刻,我与整个和声署④已是于太和殿广场前准备就绪,这时李莲英高唱道:“献艺开始!”
我一时心下惴惴不安,毕竟场面过于宏大庄重,若是出了错处可如何是好啊?!
我心下正如是思量着,抬眼间却碰上了载湉安抚的目光,只见他对着我温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我见罢,不禁心下大定,定了定神便将双手轻轻放在了琴键上。
月皎波澄,月光下我静坐于钢琴前,指尖游走间,那首《故宫之神思》的前奏便如一泓清泉般流畅而出……
和声署的乐工们皆是技艺精湛,一个多月前只是听过我用钢琴弹过几遍这首曲子,众乐工便已深谙乐理曲调,可独立奏出。
经过彼此间一个多月的训练与磨合,虽没有现代乐器和电子合成器,可我们以编钟、高胡、大鼓、筝和箜篌代之,却是更有一番古风韵味。
我渐入佳境之际,只听得那高胡与筝齐鸣,一时间竟似九天之上仙乐,时而作银瓶乍破之声,时而似惊涛拍岸。一音未落,编钟之音婉若天籁,似自先秦隔空而来,兀自悠扬空灵着;箜篌轻时若微风轻柔,猛时似怒浪,标高数尺……
当是之时,偌大的大殿与广场上除了奏乐之声外,皆是鸦雀无声,众人无一不是屏息敛气地静静听着。见此,我越发从容,只是低眉信手续续弹,不再思虑其他。
斯时,却是听得阵阵笛声绮叠萦散,绵延回响于重重宫闱之中,竟使得本就磅礴恢弘的乐曲平添了几许塞外边疆的粗犷与豪迈……
我抬眸望去,只见载澍于众目之中竟是走下了丹陛,手执一白玉笛,见他与我相望,桃花眼中盈着笑意,神态恰似那日我与他于故园初遇般……
我一时心下大赧之余惊恐之意更盛,忙低下了头,皇上的贴身女官竟公然与皇族外男琴瑟和鸣!今日后,只怕光是那些流言蜚语的口水就能将我溺死了!
一曲罢了,席间除了载湉无一不是拊掌叫好,啧啧称赞。我无心听那些称赞客套,心下不安之际,忙望向载湉。只见载湉坐在宝座上,目光中尽是急色与恚愤,望向载澍竟是要从眸中喷出火般。
我心下一急,正欲向载湉走去,却听得慈禧此时正唤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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