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桃夭林
正月即过，冬意留不住，宫妃开始为自己的春衣着手，只盼得圣人一眼。兴庆宫也渐渐染了暖意，处处都是一片春暖花开的模样。
暖阳一日，郭御女在两仪殿西暖阁侍奉完皇上用了午膳。一时他有事要商议，就去了正殿处理政务。郭御女见皇上走了，就百无聊赖在大红酸枝罗汉床上打着盹，又让自己的侍女珠月捶着腿。
正是在郭御女晕晕欲睡之时，段成领着一个黄门往西暖阁走，那黄门手里提了个食盒在门口候着。段成进内殿就没有瞧见皇上，就打算退出来。
郭御女眼睛最尖，早就瞧见了段成的动静，懒懒道：“段宦人，你身后那个内监拿的是何物，怎么瞧见了我就走了？”
段成无奈，朝那个黄门招了招手，让他进来。他向郭御女做了一个揖道：“启禀御女，皇上向来是喜欢江南的糟酱茭白，可巧这几日陆美人永州家人依礼来向陆美人请安，特地进贡了一些糟酱茭白，这会子陆美人特地命人贡与皇上。奴婢不料一时惊扰了御女，望御女恕罪。”
郭御女瞧了一眼黄门手中的珐琅漆食盒，不甚在意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亏的是段宦人还是这般的小心，也只有陆美人这样的才会把这些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送到皇上跟前过来碍眼。我瞧着你向来是极得高老翁器重的，说话做事一向也是极妥帖的，怎么这会子难道不知道皇上忙于政事，如何能因着这些小事去叨扰皇上。”她见小段子又准备说什么，声音一沉道：“段宦人莫不是好不知道我的意思么，还需要我再说下去么？”
段成是高才的徒弟，在后宫之中位分低的后妃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的，但郭御女现在正得帝宠，他也不愿与郭御女交恶。再者，这糟酱茭白昨日他就与皇上提过，这会郭御女截了下来，自然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他使了个眼色，那黄门只得将食盒放了下来，两人都退了出去。
一旁的宫人打开了漆盒，糟酱茭白本就味道有点大，郭御女连忙咽了口鼻，不愿多看一眼，对着还在捶腿的珠月道：“瞧你辛苦了这么久，就赏给你吧。”珠月一惊忙谢了恩，郭御女看着食盒冷笑一声，陆美人竟想用这糟酱茭白，是嫌没有女史瞧见么？
女史，各宫都有这样一个宫女，升迁任免由甄内司所管，后妃不得插手。而女史者，大多在宫中待了十年，监督后妃礼仪，不得偏颇。为君者，最怕的就是这喜欢为不轨之人所得。纵然常澈再喜欢吃糟酱茭白，断然也不能像陆美人这大大咧咧的进贡到两仪殿的。郭御女虽然嚣张，但这些道理还是知晓的，故而才毫无顾忌的将食盒拦了下来。
“陛下？”门外的高才看了站在一旁皇上，轻说了一句。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郭御女固然有错，而陆美人何尝无过？
常澈抹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小叶紫檀念珠，低眉道：“郭御女今日在两仪殿待了这么久，毕竟有外臣还是早些让承乾宫歇着吧。难为陆美人这片心了，一会你就去把她宣过来，今日就翻陆美人的牌子吧。”皇上说着，又是看了一眼里面也没有进去，反而是沿着原路回了正殿。
这样连着过了几日，郭御女都没有再进两仪殿的，而陆美人也就在那日进了一次。
三月中旬，吏部尚书于大朝之时，将去年春闱的进士一一考课，上达圣意。且说常澈在下朝的时候近午时，到处瞧着春日的风光，路过一个桃林，看见桃花开得繁盛，心情大好便随口念了句“桃花夭夭，灼灼其华”。再往前走，就看见了一处小亭子，名曰桃夭亭，常澈笑着对高才道：“倒是个有趣的地方，前日不是在上林苑打了一头鹿么？这会子正好，你让准备准备，今日我就在这儿烤肉吃罢。”
高才试探问道：“如此美景，陛下可要传后妃伺候？”
常澈点了点头道：“邓氏吧。”
高才低声称了是，对于自己徒弟所求已经做了，至于圣意如何不能妄自猜测。段成自进宫就跟着他，高才心中也是愿意帮这个举手之劳的。他走到段成身旁低声道：“传清平殿邓才人。”
且说念锦正在清平殿临欧阳文忠公《秋风赋》之时，就有段成来传她。在宫里这么久，念锦除了侍寝竟未被常澈私下传召过，心里难免有几分紧张，忙妆扮了一番，这才随着段成走了。念锦随着段成快到了桃夭林的时候，眼瞧着不像是去两仪殿的路，问道：“段内官，陛下是召我去哪儿？”
段成应答道：“今日圣人下朝之时，瞧见桃夭林正是桃花繁盛。”
桃夭亭内，圣人坐着浅酌，除了高才近处服侍着，身旁没个人。又有三两宫女在亭外烤肉，远远走来，念锦已经是闻到了烤鹿肉的香味。高才眼尖，瞧见念锦来了附在圣人耳畔提醒了一句。常澈这才抬起头，看着缓缓走来的才人邓氏。
念锦上前行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圣安。”
常澈看了一眼念锦，放下手中的酒杯，浅笑道：“今日桃夭林不过你我二人，自是不必多礼的。”
念锦在侧位坐下，宫女将烤好的鹿肉放入盘中，作为宫妃，陪膳是最基本的。鹿肉早就已经切好了，念锦站起来，用玉箸将最鲜嫩的一块放入圣人盘中。
鹿肉的香味将桃林中桃花的香味遮的半点不剩，常澈笑道：“本是这下好好的梅林，到教咱们变成了鹿肉林了！桃花
为了让圣人青睐，最起码自己要能与他多说两句话。念锦见皇上心情不错，就接下来：“陛下此言差矣，以臣妾所见，在美景中品肉倒是趣味在那儿。不过是平日一些附会风雅的人多了去了，说甚么美景就应伴佳酿、清茶，好似占了些肉味，就好似玷污了这些美景。”
常澈见念锦说的有趣，放下手中的玉箸，一心听她说话道：“哦！此话倒是有趣，你倒是说说，这若是吃肉，又怎么是对得起这美景？”
念锦道：“本是美景不常有，而佳肴常在。但吾等皆是不得少佳肴的，少不得要为了这些个饱腹之物失了这美景的。但若是吃肉就是不同的，咱们可在这里烤肉，有赏的了美景，又赏的了佳肴。古人常道‘四美’，在臣妾看来，有这两美，也是不错的。”
常澈拊掌道：“辩的好，辩的好。朕竟从来都不知，爱妃原来生得一副巧嘴？但朕还是要提一美，红袖在侧，也是可算一美得。这方才是世间少有的。”
念锦想起了第一次侍寝之时，他也是这样说的。念锦脸颊微红，低眉道：“陛下折杀臣妾了，臣妾何德何能，竟的陛下垂青？”
正是一派和气之时，忽而段成走过来，禀告郭御女路与此处见常澈在此，想向常澈请安的。常澈听后，不复之前对念锦的言笑，走到亭边的是石椅上，背靠着柱子，声音略带几分不耐道：“你回了她，这几日虽是春日倒还是有几分寒意的，便让郭御女回宫歇了去，小心自己的身子。”
念锦一下没瞧出来这皇上的心思，究竟是对郭御女不耐还是对她今日的言行不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厌倦了御女郭氏,故而不敢多言。常澈站了起来，摸着手间的念珠，好似看见有人想自己走开，竟是那个一心一意为自己的人，嘴角含着笑等着她。他再细看，却发现不过是自己的幻影，这笑也就散去。
“邓才人，朕原是以为你是个最温婉沉默之人，最不想，你竟是这般的乖巧活泼。看来朕也有看走眼之时。”常澈不明不暗的说了这么一句，众人看不见他的神情，向来也没料想到帝皇说这么动情的话的时候，脸上的冷意反而越来越多。
念锦听了，只觉得在这郭御女近来越发没了规矩，自己这时只要顺着说下去，自然是能让圣人高兴的。“古来圣人皆有走眼之时，便是秦皇汉武之流，也是有小人在旁。别的且不论，也时刻警醒世人。陛下即知了奸人迷了人眼，只需多加留意，再作打算即可。莫要为此，劳了心智。”
风起，桃花纷纷落下，如雨一般。
念锦情不自禁，好像幼时自己在家中，大姐护着自己，胡闹妄为都不怕。她走到桃花雨中，唱道：“作春也，有艳外之艳，华中之华，众木不得，融为桃花。厥花伊何，其美实多。亻壹录从芳，缘饰阳和。开破嫩萼，压低柔柯。其色则不淡不深，若素练轻茜，玉颜半酡。若夫美景艳时，春含晓滋，密如不干，繁若无枝。妦妦婉婉，夭夭怡怡。或俛者若想，或闲者如痴。或向者若步，或倚者如疲。或温黁而可薰，或婑媠而莫持。或幽柔而旁午，或撦冶而倒披。或翘矣如望，或凝然若思。或奕偞而作态，或窈窕而骋姿。日将明兮似喜，天将兮若悲。近榆钱兮妆翠靥，映杨柳兮颦愁眉。轻红拖裳，欲奔明月。蝶散蜂寂，当闺脉脉，又若妲已，未闻裂帛。或开故楚，艳艳春曙，又若神女，见郑交甫。或临广筵，或当高会，又若韩娥，将歌敛态。微动轻风，婆娑暖红，又若飞燕，舞于掌中。半沾斜吹，或动或止，又若文姬，将赋而思。丰葺旖旎，互交递倚，又若丽华，侍宴初醉。”
常澈听后，转过来又是满脸的笑容。“这醉吟先生倒是觉着动人的很。”说着，他也走出了桃夭亭牵着念锦的手，眉目略含了几分情，道：“只是爱妃却是少唱了两句‘自是物情，非关春意’。”
念锦低着头，双频含羞，常澈牵着她又是赏春景吃鹿肉，好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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