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薄弱
十月初八,三途渡河。
传言世上最高之处是万锁磐石,巍巍而立,高不可攀,只与仙庭差了临门一脚。而世上最深之地乃三途渡河,沉没其中,将身魂分离,坠入地府。
灰沉沉的大批六合堂修士中,白影倏地掠过,一只裹着三层护腕布的手抬起,两指轻飘飘夹住那只纸鹤,他将纸慢慢搓开,一目十行扫完,手一抖,震作碎屑。
“怎么?”右边一位绛紫法衣的人侧过头。
“四野门人手的来信。”
驻守三途渡河沿岸的正是六合堂四五两位堂主。望见密信化作齑粉飘散,身着绛紫衣的五堂主轻微一哂:“如何了?”
“不出所料,逼出南师城了。”
“光是驴前吊萝卜,把饲祖引过来有什么用?”五堂主讽笑,“上一次可比这周全多了,还是在本堂的地盘上,结果呢——人家大闹一场,虽说伤了吧,但不出几十年又活蹦乱跳。”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会布局算计,她法锈就不会么?那一水儿的宫臣殿仆,就会眼睁睁到最后关头都不救驾么?所以我们这样做——有什么用啊!”
立冬的风刮在脸上微微刺痛,四堂主吐尽胸膛内的浊气:“老五,人定胜天。”
五堂主抱臂哼笑。
“未到悟道三轮,臣仆只会袖手旁观,不足为虑。至于法锈会如何应对……她这次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搅混水了,何况,身边还有一个鬼修江访安。”
五堂主微怔,蹙眉奇道:“此人是谁?”
“是个不得不防的人物。”四堂主垂下眼皮,“当年他夺走迢遥血肉,应该为宫臣催酒授意三途山的,但能将这种重宝据为己有长达□□十年,是他的本事。”
“修为很高?”
“不清楚,或许不靠修为,靠的是……拿捏人心薄弱。”
“饲祖之心,如磐石烈火,会有薄弱?”五堂主呵笑一声,“她弱在哪里?云莱仲砂?那只涂山九潭的狐妖?还是……她这次带的什么小妖?”
四堂主转动目光:“不是。动他们,只会促法锈心中烈火,激到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狡黠如江访安,不会从这下手。”
他看向众修士背后,雾蒙蒙的三途渡河静谧无声,“老五,你应当知道,近万年前,只有人妖魔三类修士,没有鬼修。死了,就在地府轮回往生……后有不世大能撕裂虚空,抗住天道加诸两界的规则威压,硬生生贯通了这条道路,让鬼得以用修士之身现于人世。”
五堂主不明白为何说起这个,发出一个鼻音:“嗯?”
“我想……”四堂主沉默许久,才续道,“江访安,对这个传说,知道的会更多一点,譬如那位大能的名字。”
……
卯时左右,这边一行人顺利赶到盼安城。
抬头望向高悬的城名牌匾,江访安流露出了些倦鸟归林的神色,率先进城:“我以前在此处停留颇多,想想城名里也有个‘安’字,与我投缘,特意买下一个带花草的小院子安养,多年不归,不知屏风上的落灰积了几层……”
法锈不置可否一笑,像是对他话中“安养”二字不怎么苟同。
江访安对盼安城熟门熟路,在青石板的路上走了一阵,到了一处夹在高门大户之中的古旧小门,夜色中不注意一瞅,还以为是旮旯小巷。他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掏出钥匙摆弄门上铜锁,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主人久不归,狭长的小院中黑洞洞一片,江访安捻了捻手指,扶着墙进去,一盏盏淡蓝色的磷光依次亮起,映入法锈与破尾眼前的,是高到腰间的野草花丛,肆意疯长。
“小心些,别碰折了,我回头慢慢修剪。”江访安像个碎嘴爱花的老头子,小心走过被花草埋没的小道。
穿过花圃步入厢房,江访安也不多言,刚暂且脱出四野门所控,人困马乏。清扫完客房让法锈破尾安顿好,随后知趣不去打扰,提了把剪子,往前院摆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
破尾是条认床的蛇,信不过老鬼修,打算撑着不睡,但熬不过困意。待法锈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发现小师妹蹲在床脚,歪着脖子枕在她袍角上打盹。
法锈笑笑,慢慢抽走袍角,破尾一下子抬头:“师姐?”
“你继续睡。”法锈起身下榻,将她抱到床上,试了试她手背温度,又将手炉往她怀里塞得更深,拖了毡毯盖上。
破尾迷迷糊糊睡过去,法锈掐了个诀,给屋子加了层禁制,随后走了出去。外面阳光明媚,一个身影埋在花丛中,袖子裤脚撸起扎紧,身上沾着犹带露水的落叶,低头一株株细心修理。
“江道友。”法锈颔首。
“法锈小友。”江访安捞起衣袍下摆擦了擦手,也笑,“睡得可还习惯?”
“挺好。”
话过无言,隔了好久,法锈抬手托起一朵万寿菊,似在打量:“这些花,是道友与夫人一起种下的么?”
“不是。”江访安垂头修剪,看不清脸,“江某说过,与阿菀不过是患难扶持。”他说完抬头,手里攥着一把枯枝,似笑非笑回看过去,“江某与妖修的缘分算是尽了,不知道小友与妖修的缘分,是怎么个算法?”
法锈道:“等他飞升吧。”
“锈主就是大方,谈起飞升,底气十足。”江访安叹气,“如果我不是鬼修,飞升无望,那么炼道四轮的迢遥血肉,还比不上小友你——天底下最大的机缘。”
法锈无所谓地笑:“管你怎么看,早点办完事,我师父还等我回去呢。本想着让他静个三五天,时间一长,他估计又要上火了。”
江访安闻言,突然:“你们家的人……何必入红尘。”
法锈手指扣住枝叶,扬起眉梢:“道友活得很久嘛,我家?你还知道谁?”
“有个名字,鬼修大多都听说过。”江访安淡淡一笑,“血浸三途渡河的那个人。”
法锈默默盯住他凹陷的双眸。
“法世。”
江访安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余音仿若缅怀,“近万年前,捭阖不世功一出,风起云变,谁人不识。只叹天道无路,一朝英雄陨——法迢遥虽是炼道四轮,浑噩度日数千年未有寸进,却还勉力遗留一碗血肉,当年那个半步天道的法世,骨头渣子都没落下……”
“啪”一声断响,他眼角扫过在法锈手中弯折的花枝,不在意一笑,“唉,江某的不是,引锈主动怒。”过了一会竟又笑了,“不过法锈小友也要仔细些,否则……四十八个前车之鉴,等着你哪!”
他语速骤紧,最后四字压抑低吼,花瓣乱颤,却不知是否刻意作秀,饱含感同身受般的彻骨萧索。
午后秋风飒飒,花丛前,法锈身披红纹白袍,卷起的飞花映入瞳仁,窥不出半分温和,漫山遍野没有生气的冷硬,即便如此,她终究没有动手。
如铁如石,哀胜于怒。
破尾一觉睡醒,已是半下午,她惊觉客房内寂静无声,快速收拾完自己,心魂不定地握剑,出鞘三寸推门。
门开的一刹那,她一颗心又猛地落定,法锈正靠坐在廊柱下面,见她浑身炸刺儿似的出来,笑了一笑,招手让她过来坐,摸摸头毛:“饿醒了?”
破尾摇头,感受到头上温暖的手很快收回,脚尖失落地蹭了一下地板。
法锈道:“要是饿了就去庖厨拿吃的。”
“师姐吃过了么?”
“我辟谷。”
破尾愣了下,忽然想起大师姐元婴期修为,早该辟谷,但她偏不戒口腹之欲,师父也甘之如饴为她炒菜炖汤,突然间谈起这个,实在奇怪。
“没办法,怕有人在吃食里动手脚。”法锈摇头笑了,扶着廊柱站起身,掸了掸沾灰的衣袍。她仰头望天色的时候,空中有一只雁飞过,也许是跟丢了迁徙的长队,叫声听起来无端凄惶,很快飞过这一方狭小的院子,扑翅声渐远去。
“想回玉墟宗啊。”她突如其来的一句,透着疲惫,“头疼,要狐狸爪子揉。”
说完,她转身沿墙走远,旁有秋花争奇斗艳。破尾惶然望去,寥寥几笔勾勒一个沉默的、赘重的轮廓,一步一步,仿佛从挺直的腰背中一刀切下,就能暴露出倦乏极了的荒凉。
翌日,启程前往三途山。
四野门分布极广,时间紧迫不容多留。法锈在耗费精力做出仿石盘阵之后,未能从江访安那里试探出什么,反影响到自己,恍惚之下心气浮躁,在房间里一边念静心决一边用算筹摆出当下局面,试图弄清楚该如何夹缝求生,结果却越看越乱。
还剩小半日时间,法锈索性挥乱了所有算筹,不管了,走一步是一步,怕什么。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师妹,法锈挠了挠额角,去街上小摊买了一条红手绳,花半个时辰刻了个小阵法,交给正坐在门槛上擦剑的破尾:“这城太偏了,买不到什么有用的符咒,你拿着这个。要是我没空顾及你,刀子临头了,拽断它,大概能移个两百丈,救命用的。”
破尾停下擦剑的手,不明所以地抬头望。
过了一会,她小声说:“两百丈还是跑不了呢?”
法锈习惯性往袍袖里一抓,动作停顿,似乎没摸出什么有用的信物,想了想,掏出一张无量手券,塞入她衣襟:“那拿钱砸。”
破尾:“……”
五百里,对于元婴期人修和延年期鬼修来说,满打满算也就几柱香的功夫。但是临近三途山,听风就是雨的修士嗅到“机缘”的风声,纷纷化作拦路虎,排成一溜长串,个个摩拳擦掌要截胡。
饲祖正式重出江湖,就是在这样一个形势下,把控战局,直线推进,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与当年涮封煞榜前二十的气势如出一辙。
无论是法锈还是江访安,都在刀头舔血的时段磨过,对这样的流水战习以为常,还游刃有余留出空当,给破尾做了示范:“别追那个了,看这儿,这个人修的功法很水,所以不用管他手上噼里啪啦的花架子,照着心窝——”
一个余音,江访安鬼影闪过,山石哗啦爆出大团尘雾,呛人的黄沙落下,刚刚话中的人修已经被轰进石缝里,大惊之下,眼花缭乱的招式全糊在石头上,屁用没有。
清完小道的江访安退到一边,拍干净衣服下摆的灰:“还有五十里。”
法锈脚边是个躺地不起的修士,她弯腰拂去他衣领上的沙尘,翻过来看了一眼:“六合堂。”松手直起上身,笑道,“江道友,前有狼后有虎,你说我是与虎谋皮,还是不进狼窝,自己当这截胡的最后一道关卡?”
江访安只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法锈小友,走吧。”
他一马当先向前走去,初冬狂风呼号,尘雾漫天,远方矮山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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