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野人,在水一方
女孩苍白的脸上闪过惊恐之色，她瞪大双眼看着眼前巨兽，却无法移动半步。
刚刚施用的禁术开始反噬，她现在全身麻木，只能僵直地立在原地，砧上肉般任人窄割。
“走开。”巨兽的主人及时发觉了这边的形势，他扔下逃窜的魔族，从身后拉住了巨兽的尾巴，“你把她吓坏了，到天上呆着去。”
巨兽想要继续往前走，却被主人拉着动弹不得，挣扎数秒后，不情愿地飞上高空。
女孩松了口气，可随着硕大身形渐渐移去，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心“蹬”地又悬了起来。
在巨兽身后，她终于看到了那位英雄救美的剑客，可是……
可是他的模样并不比那只巨兽好多少，那只巨兽长得诡异，可至少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憨厚优雅，而这位侠士……
她首先看到的是他□□在空气中的赤足，然后是由黑羽红斑鸟兽皮毛制成的，勉强遮体的羽衣，紧接着是凌乱地披在肩上的，狮鬃样的头发。
那杂乱的头发几乎要把他整张脸遮挡住，头发里还埋着若隐若现的青草，而最令人不解并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脸。
厚厚的黄泥几乎盖住了他脸上的全部皮肤，上面还点缀着红红黄黄的染料，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
琉凌张了半天口，愣是连声“幸会”都说不出来，更忘了要感谢对方的救命之恩。
“我叫墨玉。”侠士扔下手中武器，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那所谓武器，不过是一根从墙角蔷薇丛上新拔下的绿色枝桠，他就是用这根枝桠，打散了成千上百的魔族大军。
琉凌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哑声道：“洛琉凌，我叫洛琉凌。”
“洛琉凌。”他定定看着她，道：“真拗口，以后叫你洛凌好了。”
但他马上又摇了摇头：“还是叫洛琉吧，不，也不好。”
他用手指轻轻点着太阳穴，很是苦恼的样子：“不如，你换个名字怎么样？”
“我就叫洛琉凌！”她蹙着眉头反驳，一字一顿重复道：“洛，琉，凌。”
“哈哈哈哈，”他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明亮。
“无所谓，”笑意没有从他眼底褪去，她却戒备地看着他，试图分辨他是敌是友。
“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他忽然张开怀抱，还没等琉凌反应过来，便不由分说紧紧抱住她，“要对我好哦。”
“你说什么？”
“嘘！”
片刻的安静，尤若暴风雨前的安宁。
拥抱着的两人身后，绿色的花丛光秃秃的枝桠开始枯萎，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像潮水般褪去。
顷刻间，城池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放佛从未有过百花争妍的盛景。
与此同时，绿衣女孩的瞳孔不断缩小，脸上闪过一丝无法察觉的释然和动容，而这丝动容，很快便被愤怒取代。
“你到底做了什么？”女孩的吼声划破寂静的空气，两人头顶的巨兽都受到惊吓，扑腾着长翅飞得再高了些。
无力地推开墨玉，琉凌捂着自己的胸脯，感到空前的虚弱。
他的手从她肩上移开，点点蓝色的光芒从掌心飞逝，化作飘渺虚烟。
“不好吗？”他瞪眼看着她，双手叠放在胸前，理直气壮道：“我不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琉凌一时失语，心中的怒火却没有熄灭，她只恨不得一掌劈死眼前这个救命恩人，“你不喜欢她关我什么事，那可是我千辛万苦才修炼来的……”
“你千辛万苦才修炼来的囚妖术。”他扬了扬眉毛，带着一丝鄙夷，甚至是挑衅，“人家花妖修炼了几千年才得来的功力，就这么被你拿来做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以她人族的肉身，能够使出方才那么大阵仗的妖法，只能有一个原因，她用四大禁术之一的“囚妖术”，将千年花妖束缚在自己的体内。
囚妖术，将濒死的妖怪束囚禁在人族的体内，双方便形成了共生的关系，经过特殊的训练之后，妖族的力量渐渐能被囚禁者使用。
只不过，不论是训练的过程，还是使用的结果，都是痛苦异常的。
“那并不是……”她想要为自己辩解，更想告诉他坚守城门并不是什么小事。
可还未等她说完，那位披着陋羽的男子绕着她走来走去，一连串的问题从他嘴里蹦了出来，他目光炯炯，神采飞扬，丝毫没有为自己的擅作主张感到惭愧。
“你用人家的功力，不会伤身折寿吗？”
她不说话，只是恨恨地看着他。
他继续道：“那花妖哪里抓来的？”
她抿紧双唇，握紧了拳头。
他不以为然，评论道：“帮你施囚妖术的江湖术士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扭过头，深吸一口气。
他绕过她的身后，忽然将脸凑到她面前，挑眉道：“你知不知道用多了会被吃掉的？”
她想推开他的脸，却又因为他脸上的黄泥而无法下手。
轻轻一笑，他问道：“你饿不饿？”
“啊？”
这个问题跳跃性太大，以至于她诧忍不住异地应了一声。
懊恼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小声道：“饿……”
“给你。”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红艳艳的果子，放在鼻前陶醉地闻了闻，转手扔给她。
她将果子拿在手上，也皱着眉头闻了闻，确定没有异味，才轻轻咬上一小口。
那场恶斗让她的体力消耗殆尽，面对清甜多汁的果肉，她终究还是放下戒备，大口吃了起来。
“这才乖嘛。”他出其不意地拍了拍她的头顶，又拿出了一颗果子放到她手心，“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咳咳咳。”听完这话，她吐出满嘴的果肉，拍着胸脯猛烈的咳嗽起来。
“你要毒死我还是要吃我？”她竭力保持镇静，却又难掩着急愠怒，又气又急轻轻跺了下脚，故作深沉的姿态一下就漏了陷。
“嗯？”他是真的很无辜：“我为什么要毒你吃你？”
“你说了吃饱好上路！”
“当然要上路了，你要留在这瓜州城等高阶魔族过来啊！”他愤愤地捡起被琉凌扔在地上的红色果子，在袖间擦了擦，混着泥土吃了起来，“这可是天仙果，吃了能貌美似天仙！你不吃，我吃！”
“天仙果……”琉凌道：“你吃了很多天仙果吗？”
“当然，虽然我本来就长得很俊。”他又从那臃肿的羽毛制成的大衣中摸出了两个，在琉凌面前晃了晃，“还要不要？”
“不了，多谢。”想想他这副半夜出来能把人吓死的尊容，琉凌拨浪鼓般摇着头。
轰隆！
一声惊雷划过天际，两人同时收回目光看向天际。
天空的北方，滚滚红云汹涌而来，金黄的闪电夹杂其间，美丽炫目却预示着毁灭。
魔族的真正的大军马上就要过来了，他们不知道先行部队遭受的悲惨遭遇，更无法料及，这满城腥风血雨，竟是一个小丫头酿成的。
那头面目混沌的巨兽在主人哨声下款款落地，他向她伸出手，“跟我走吧。”
“我不走！”即便没有花妖护体，小姑娘依旧顽固傲慢，“我已决意和魔族同归于尽！”
明明是水灵灵的小女孩，却做出一副凌然大义，视死如归的姿态，真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好在另一个还算清醒，他可没打算让她就这么死掉。
“得了吧你，那些高阶魔族一个指头就能把你按死，快走！”
“我不走！喂！放开我！放开我！”
像是抬起地上一截木桩，他摇着头将她拦腰抬起，走了几步扔上巨兽高高的后背。
“小江，走吧。”
拍拍巨兽的头颅，两对大翅膀遮云蔽日舒展开，载着背上一苦一乐两人，悠悠朝南方飞去。
“野人，你给本小姐听好了，只要你帮我找到吴总管，本小姐一定大大有赏！”
离开了那座让她心血澎湃的故城，琉凌终于想到还有人在等着自己，可这巨大的怪鸟飞飞得太高太快，她根本就看不清地面上的情况。
不告而别，别人不说，吴总管发现的话，肯定会很着急的。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对啊，这里除了你有第二个野人吗？”
显然，这位侠士鬼神莫测的身手已经被他一身天真无害的气质打败，连这个刚刚救下的小姑娘，都毫不忌讳地调侃他了。
他倒也不介意，只是好奇道：“吴总管是谁？”
“独眼霸王你没听过？真是孤陋寡闻！”琉凌觉得有必要打击下他的气势。
“霸王？”墨玉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怀疑：“他很厉害？”
“他要是愿意出手，瓜州城没人能打败他。”
“那跟我比呢？”
“那当然……”琉凌无力地吐出一口气，撇嘴道：“你学的是哪个门派的武功，我怎么没见过？”
要说起武学，她可是从小便耳濡目染，洛将军就她一个女儿，又从小长得乖巧可爱，免不了总是带在身边，无论是府中兵马日常演练，亦或是江湖高手前来取经挑战，都让她在一旁观看。
洛裴是永远的天下第一，在女儿面前展露自己过人的武艺，何乐而不为呢？
能三招胜的，洛裴绝不会故意用五招，点到为止，见好就收，这是他教给女儿的谦逊之道。
如此这般一来，但凡是高手对决的时刻，琉凌总能在半途，大家还看得心惊肉跳的时候，淡淡说出谁胜谁负，而她的预言，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可眼前这个野人的武功她却无法评论，一是太快，二是不合常理，试问谁能用跟嫩木枝刺破魔族石头般坚硬的皮肤，还发出清越的剑气之辉，铿锵之声。
因父亲的缘故，琉凌自幼对武林高手有特别的崇敬之情，假若他不是这幅野人的面目，又古里古怪智力低下，她大概要将他当成大英雄般礼让三分了。
这不，他又开始不知所以然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琉凌转身看着他，嫌弃道：“别笑啊，我问你话呢。”
墨玉停下干笑，轻咳一声，道：“我也不知道是哪个门派，自然而然就会了，就叫它自然派吧，怎样，想不想拜我为师，当自然派座下头号弟子。”
“没兴趣。”琉凌立马回绝，振振有词道：“爹爹说了，攻心为上，刀枪棍棒只在迫不得已之时为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其实，当时这位爹爹并不是这么说的，他的原话是：
“攻心为上，刀枪棍棒只在迫不得已之时为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我不及段兄啊。”
他应该也不会料及，女儿竟将这句他用来缅怀故友的话，当成拒绝别人的借口，而且还是拒绝了如此绝佳的，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天下太平之时，不愿女儿习武是护犊，若早知天下今日是这般格局，他洛大将军定在生前将毕身武艺绝学，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她。
“好吧。”墨玉耸耸肩道：“反正有我在，你也不需要学。”
听到这话，琉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不是情话是什么？不是表白是什么？
再一想几个时辰前，就在两人初次相见之时，他不但趁人之危抱了自己一次，还说了句很别扭的，自己完全不想记住的话。
“要对我好哦。”“要对我好哦。”“要对我好哦。”“要对我好哦。”
小女孩在心间回放这句听上去很真诚，实际却很轻浮的话语，然后晃晃脑袋，深吸了一口气。
她觉得很有必要让他认清现实。
当然，身为一位长在闺阁，却自认为胸怀天下的少女，哦不，的女中豪杰。
就算要拒绝，也要给对方留有颜面，好让自己显得风雅，显得从容。
“你死心吧，我不喜欢野人。”琉凌扭头，僵硬的脸上没有一丝神采。
风声萧索，载着他们的小江忽然左右摇晃了几下，似乎也因为主人收到这不幸的消息而悲伤。
“完了。”墨玉半立起身子，双手抓住满头杂乱鬃发，目光惊恐哀伤。
琉凌同情地望着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你……”
轰隆隆，狂风从背后呼啸而至，她的话还没说完，身体已经被狂风刮倒，狠狠朝身后墨玉的胸膛幢去。
“啊——”
墨玉的叫声，眼前乱舞的金星，忽如其来的黑暗，让琉凌脑海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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