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11
尹南还是第一次走上这座白色箱子的顶层。
楼道很干净，地板打扫得光滑锃亮，步过一道门框，只见试验台上归码得一丝不苟的各类仪器，柜子里整齐罗列着厚厚薄薄的文件，窗户是敞开的，午色烟煴将要让人睡去似的。
房间里汩汩响着滚水声，浓郁的番茄香气四下漫散开来，混杂着各种食材烫熟后的味道，让人闻了就食指大动。
而那一排排摆着精密仪器的金属柜子后方……正煮着一口番茄牛腩火锅。
尹南手里端着碗，用一张报纸垫着盘腿坐在地上，她先前去换过衣服了，本来那件衬衫被她撕坏了袖子，缝一缝也不知道能不能用，或者大扫除的时候可以擦桌子。
另一侧，裴知遇同样也垫着一张报纸，左手手肘撑起靠在曲起的膝盖上，右臂放松垂下，另一条腿没地方搁，干脆伸长了放过来，和那头尹南挨得很近；他们的中间江崎之蜷曲着坐，双手捧着碗放在两只膝盖上面，几根手指捏着筷子从碗边伸出，两眼放光地看着正在沸腾的火锅。
“裴博士。”
“嗯。”
“我们在报废器材室吃火锅……真的符合规定吗？”
不是符合规定的啊？
尹南抬起头，视线扫过面前这一排排摆放非常整齐的仪器——所以说，这些其实都是些报废的器材？
“不符合。”裴知遇的目光从旁侧收回，仿若只是轻描淡写一扫。
江崎之：“……”
尹南：“……”
锅里煮的食材应该熟了，江崎之往门口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尹南，眉眼挤弄两下：“要不还是吃吧，尹老师别客气啊！”
他往自己的碗里夹了一块玉米，尝了一口，似乎被食材的味道惊艳到，眼睛都亮了起来。
裴知遇也动了筷子，尹南低着头看到碗里自己一个半边儿的倒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吃。
“刚刚不是说想吃？”裴知遇的声音从侧方传来。
但是那也没想到你真能在这地方弄个火锅过来啊……尹南只敢默默腹诽，没有说出来。
“尹老师真别客气，你看着太瘦，得长长肉，毕竟有点女人味的才好看嘛！”江崎之一面啃着玉米一面开口。
所以，她没有女人味？
尹南依旧没有开口，只是眼神睇过去，见江崎之丝毫没有察觉地继续埋头吃着，于是含糊着应了一声。
视线收回来的时候尹南停了半秒，明明眼前还是大理石纹路的地板呢，脑海中又回到半秒之前的情景：
她这个位置只能看到裴知遇的一面侧脸，五官立体，轮廓依然流畅好看，唇角是上扬的；分明第一次见面是疏离淡漠的性子，勾唇的时候却莫名显出几分轻佻和恣意。
她看错了？
尹南眨巴几下眼睛，顿了顿，却没敢再抬头去看，于是提起筷子也跟着吃了起来。
“本来有牛油味的，但是想着你是申城人，应该吃不来辣。不过这番茄锅也好吃，申城那儿不都爱吃甜口吗，煮这当地人种的玉米和娃娃菜，简直绝了！”江崎之说。
尹南其实是吃辣的，她抿了抿唇，嘴里带着丝丝番茄的香气，点头道：“嗯，谢谢啊。”
“哪儿能谢我呢，东西也不是我弄的，还得是我们遇爷。”江崎之竖起一个大拇指。
“吃你的饭。”裴知遇低着头，水蒸气从锅上升腾起来，看起来有些不大真切。
江崎之“嘿嘿”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尹老师学校那边没有什么问题吗，来支教这么长时间？”
“我都研究生毕业了。”尹南答他。
“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和那个喜欢穿长裙的美女老师是同学呢。”
这孩儿的情商忽高忽低，说话没个遮拦。尹南摇头说“没有”，江崎之又能扯到别的地方去，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什么都能聊，话多还吃得快，本来摆得满满的食材看着像五个人的分量，不知不觉就见了底。
江崎之摸着肚子满足道：“我真自打来这儿，一连好几天都闻不到荤腥。”
“那个……我下午还要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尹南站起身，“多谢你们的招待，我得先走了。”
“尹老师慢走啊。”江崎之朝她挥手。
“嗯。”
尹南走出门，还没有下楼，听到身后有脚步，转过身的一瞬看到面前清瘦的手里握着一张白色餐巾纸。
“谢谢。”她接过餐巾纸擦拭了一下唇角，看到上面一层浅浅的油渍，似乎脸又烧起来了。
“上午为什么想着来找我？”裴知遇收回手，问道。
“我上课的时候你不是来给孩子们看过身体吗，想着你应该懂一点……吧？”尹南抬起眼，打好腹稿之后再回答。
依然只能看到他的下颌处啊，可是她在女孩中个子也不算低。
“我在这儿呆了挺久的，”他的声音听着带了些笑，“头一回有人带着孩子来研究所。”
“那我也不能看着孩子干着急，坐着就等医生回来。”尹南看向他的眼睛。
只是一瞬间她就有些后悔，本来她就不应该看，像方才在巷子口的时候那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依然是非常好看的一双眼睛，深黑色的，似乎能让她整个儿陷进去，她本应该知道。
裴知遇还没有说话，楼梯那头突然出现一阵脚步声，江崎之应该也听到了，报废器材室里开始叮叮当当收拾东西；尹南转头看去，是一个她没有见过的男人，看起来约摸四十来岁的样子。
“白所长。”裴知遇开口。
“老裴——”白向琮的目光游移在二人之间，“头一回带姑娘回来啊？”
“没有没有，我不是。”尹南连连摆手，手指捏紧书包的肩带，跟裴知遇微微躬了个身就往楼下走。
身后白向琮笑了句“这姑娘瞧着文文弱弱，跑起来跟兔子似的”，模模糊糊落入她的耳朵，往火了添了油似的让她更加紧了步子。
下午有一堂阅读课，尹南去尤傲秋家了解过她身体情况，知道伤得不严重后抱着一叠学校订阅的语文报走进班级。孩子多半忘性大，只有卢尚开和孙茂还时不时抬头瞄她一眼，其他人都在埋头看书。
尹南坐在讲台上，微微叹了口气。
就这样一直待到下课，尹南回宿舍之后发现二楼已经空了，两个小尾巴虫跟在后头，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都回去。”尹南开口。
“陈老师……真的走了吗？”两个男孩扭捏着上前，小心翼翼问，“席老师过来跟我们说过了。”
尹南抬头看了一眼二楼敞开的门，重复道：“都回去。”
两个男生不愿意走，尹南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蹲下来各给了他们一个拥抱：“没关系，要错一起错，老师也有错。”
“尹老师……”
尹南站起身朝他们招招手，留了句“回去吧，啊”，随后等两个男孩走远了，才转过身往宿舍走；耳边有很轻的风声，在这风声里似乎又响起陈璐璐说的那些话。
关于她的，关于季家的。
其实她本来……就不是什么书香世家出来的女儿。
尹南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随后一直跟着母亲住在狭窄逼仄的出租屋；后来到了高中，妈妈有了新的恋情，对方家境十分优渥；再后来，大学毕业的前一个月，她穿着隆重的晚礼服，画了两个多小时的妆站在教堂门前，却被季家告知不能参加母亲的婚礼。
季晟没有承认过她这个继女——可是，尹南也没有资格阻挡去母亲拥抱新的生活。
没什么好哭。
尹南推开宿舍的门，手指慢慢聚拢，指甲攥在手心。
反正也没什么好哭。
尹南闭上眼睛，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裴知遇。
当时他一直就在后面吗？那他听到了多少？
尹南不敢再去想了。
毕竟关于“他的手臂”，关于“这双眼睛”的事……其实谁也不知道，是不是。
远处的雾气消散了，山林间淅淅沥沥飘出几溜幽幽的细雨，仿佛过筛的细沙，将整个村庄都包裹在潮湿的空气里。
陈璐璐走了，副课和英语老师的位置就空了出来。尹南一个人带不了那么多课，市里几个领导开会还是决定把许听茗从城关镇实验小学调过来替陈璐璐的位置。
许听茗调过来时恰逢临崇县里举办篝火晚会，这个篝火晚会起初是有关于山神的祭典，后来改成了秋收祈福感谢上天馈赠的节日。学校连着周六日一起给学生们放了三天假，尹南原本不打算出门的，也被学生们拉到了巷子口的石坝子空地上。
“我们给尹老师贴花鬓。”尤傲秋端着一个精致的首饰奁道。
“鬓。”席云若重复。
张瑞：“听婶婶说还要涂指甲。”
席云若：“甲。”
尤傲秋：“我让我妈妈过来涂。”
席云若：“涂。”
尤傲秋：“哎呀小哑巴你好烦呐！”
席云若“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张瑞跟着她一起笑，暮色渐浓，整个宽敞的石坝子上都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几个平常一起掰玉米的妇人见了也过来给尹南挑首饰和花鬓，蔡姐手艺好，拿着常用的化妆品给尹南一顿摆弄，最后尹南睁开眼睛，周围都“哇”了起来。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张瑞踮脚兴奋道：“哇，那个是新来的老师吗，好漂亮！”
尹南：“……”
妇人们也朝巷子口的方向看去，只见许听茗拖着行李过来，穿着一件浅紫色的风衣，长发披在肩上，笑容明媚而温暖。
“尹，老师，漂亮。”席云若说。
“那好吧，你怎么觉得，我就怎么觉得，我也觉得尹老师漂亮。”张瑞看了席云若一眼，两个孩子手拉起手，像是达成了什么共同协议。
拿她当个条款呢，尹南无奈莞尔。
“这怕不是又来个镀完金就走的。”
人群里不知道谁嘟哝了一句，说话的声音没有压着，走过来的许听茗很明显听见了，然而她只是微笑着朝尹南点头示意，算是打了个招呼。
尹南也同样跟她点头示意，她站起身，由于头上戴着银饰，很沉，走起路来觉得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来。临崇的姑娘们基本上都是这个打扮，据说是可以带来好运的，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动头上的这些东西。
夜幕渐渐下沉，石坝子上点燃了篝火，尹南被刘婶递了一杯青稞酒，捧在手心一口一口，喝得脸颊红扑扑的。
她不会跳舞，音乐响了起来，还有姑娘们的歌声和男人们打鼓的声音，尹南坐在旁边的藤木椅子上，觉得自己被红彤彤热滚滚的人气包围了。
不远处江崎之捧着刘婶递的青稞酒过来，看到尹南愣了一下：“哇，那是尹老师吗？她穿民族服饰好漂亮，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来。”
裴知遇在看手机上备注的各种实验案例，闻言没有抬头：“她一直这样。”
“欸，有吗？”江崎之挠了挠头，注意到尹南的视线，招手道，“尹南！”
“嘿！”尹南也跟着回招道。
裴知遇左手放回手机，右手弯曲起来，手肘搭在江崎之肩头：“案例发你了，去实验室看看。”
“现在？”
“实验等人，数据不等。”
“知道了，我马上回去。”江崎之两三口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喝完，空杯放在旁边的木匣子上，快步往研究所走。
尹南坐在椅子上，侧过头看到江崎之慌慌张张的背影，有些惊讶，开口：“欸？他——”
“回去记录数据。”裴知遇走到尹南旁边，接她的话。
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她毛绒绒的发顶，上面的头饰是银色凤簪，刚刚过来的时候他就看见了。
“噢……那你——”
“过来听歌。”旁侧还有个椅子，裴知遇长臂随意一捞，将椅子摆过来坐下，和她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目光投向石坝子的篝火处，眸里也有火光跃起似的，勾唇道，“歌儿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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