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芈八子
秦王驷又增了一个新宠。
在秦宫,秘密永远不成秘密,或者,秘密永远是秘密。后面,是对有些人而言。但对于魏夫人来说,前者才是永恒。
她一夜睡醒,便已经听到了芈月承宠的消息。这令她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力布下的罗网,竟然变成对方助飞的踏足点。
而令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还在布署应对之策的时候,缪监已经来到,提走了魏冉。
她虽然心计甚多,手段厉害,然而在缪监面前,却是无从施展,对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宫中浸淫更久的老狐狸,这些年以来,她主持后宫,拿谁都有办法,就是拿这个老内宦是没有办法的。
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人质被带走,魏夫人实是咬碎银牙。然而等到卫良人闻讯匆匆赶来时,魏夫人已经恢复了脸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么,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
然而一向温文尔雅的卫良人,此时的脸色却是比魏夫人还难看:“魏姊姊,这是我的错,我昨日不应该来与姊姊说这样的话,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适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块大石,辗转不安,此时见卫良人的脸色比她还差,心中诧异,反而安慰她道:“妹妹,这不是你的错,谁也算不到她竟有这一招。”
她自己说着,也慢慢理出头绪来,其实算来此事未必全输,王后本就已经安排芈月侍寝,若她们不动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芈自己去勾引大王,以王后的心性,岂能容她,若是操纵得当,能让她们姐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卫良人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奇怪,在这件事上,她的恼怒和愤恨,实是超过了仅仅是“秦王又多一新宠”的底线。魏夫人心中诧异,难道卫良人与那季芈另有过节不成?若是如此,倒是更有好戏看了。
果然过不得多久,卫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只勉强说得几句,便推说头痛,明日再来商议,便起身告辞,匆匆而回。
卫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走,侍女采绿见她出来,忙跟随其后,竟因她步履匆匆,险些无法赶上,一路小跑着跟着卫良人回了掖庭宫的庭字中,见卫良人踢飞双履匆匆上阶入内,方欲喘口气,却见前头卫良人走得过急,不知道踢到了哪里,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声叫了出来。
采绿见状大吃一惊,连忙也踢飞双履匆匆追入,扶住卫良人惊呼道:“良人,您怎么了?”
这才看清原来是卫良人只着了足衣的趾尖踏着了室中铜鼎,她小心地扶着卫良人坐下,正为她脱去鞋袜察看着,抬头却见卫良人竟是泪流满面,吓了一大跳,惊呼道:“良人,您何处踢伤,可是前得厉害吗?”
卫良人跌坐在地,怀着一肚子郁闷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误踢到了铜鼎的一足,她这肉足如何能与铜足相比,这一踢之下竟是痛极,眼泪不由夺眶而出,这满心痛楚索性借此皮肉之伤,尽情流泪。当下也不理会采绿,只扑在席上,捶打着席面,失声痛哭起来。
采绿吓坏了,只在一边徒劳劝解,自然是毫无效果,心里不禁着了慌。卫良人一向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她倒是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失态,只劝得语无伦次,越来越是慌张,当下便要叫来其他侍女,去请太医。
卫良人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着道:“不过是小伤罢了,你这样闹起来,教人以为我娇气倒罢了,弄不好还当我是借故生事呢。罢了,你去拿些药膏与我擦擦吧。”
采绿无奈,只得取了药膏来,边为卫良人揉着足尖擦药,一边不解地问:“良人莫非是为季芈承宠不高兴?可是这件事,最不开心的不应该是魏夫人吗,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别厌恶季芈啊!”
卫良人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听采绿多说得几句,便令她闭嘴,却是一气无可出,拿起小刀,将几案上正在绣的一幅蔓草龙虎纹的绫罗绣品割裂成了碎条。
这绣品原是她断断续续绣了几个月,原是欲为秦王驷作一件骑射之服,此时采绿见她割了此物,吓得忙来抢夺,去是已经来不及了,吃惊地劝道:“良人纵然有气,也莫要拿这个来撒气,数月辛苦,岂不是可惜了。到底是什么事,教您如此生气?”
卫良人恨恨捶了一下席子,低声咒骂:“我恼的是,我从来自负聪明,不承想却被这老阉奴算计了!”
采绿吃了一惊,忖度着她的意思:“您是说……缪监?他怎么算计您了?”
卫良人摆了摆手,却不说话,心中却在冷笑,她怎么如此天真,这老奴从来没有把她这些后妃们放在眼里,就算送他再厚的礼也换不得他的半点诚意。可她却为他素日那点卖好示惠所骗,竟当真以为,他会对一向低调温良的自己会另眼相看,会真心帮助于她。却不曾想到,这个在深宫底层奴隶堆中博杀出来的人怎会是善类,自己于妃嫔之中心计再深,又如何能够比得上他。自己只道他是好意,却不知道你以为他要跟你说真心话,实际上他却是挖坑给你跳。
采绿看着卫良人脸色,也知道她的心中所想,她在卫良人身边能被倚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简单的人,想了想近日来缪监的举动,无非是把芈月将要承宠的事告诉了卫良人,而卫良人又将此事告诉了魏夫人罢了,可是在这一系列举动之中,又有什么计谋可深究?当下便问:“可奴婢想不通,大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挑拨良人出手,季芈不也照样会侍奉大王吗,何必多此一举?”
卫良人闭目,两行泪水流下,冷笑:“哼,这老货才不会多此一举,他是大王肚子里的虫子,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大王。”
采绿连忙递过绢帕为卫良人拭泪,不解地问:“为了大王?”
卫良人接过绢帕拭泪,看着采绿的神情,欲言又止,挥手令她出去了。
她独自倚在窗前,握着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经完全想明白了缪监的用意,这个老奴,不过是太会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连秦王驷承了他的安排,也没有感觉到他的用心来。
缪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心中冷笑,无非就是为了秦王驷心中那点男人的小心思罢了。
这世间之人穿上衣服论礼仪分尊卑,可若脱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个女人妆扮是可以伪饰的,笑容可以是虚假的,情话可以是偏造的,可偏偏床第这间,这具身体是从命服侍还是真心爱慕,是迎合还是高兴,是欢悦还是作戏,都是半点也假不了。
秦王驷自负聪明过人,若是他不怎么上心的女人倒将就罢了,可若是他上心了的女人,这床第之间,必是不肯将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用一个女子有了这样隐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强令,甚至不肯诉诸于人,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从来不曾见过。
意识到这一点,让她的心扭成了一团,又酸又涩,痛不可当。而自己和魏夫人这两个自作聪明的蠢货,偏还在这其中凑了一手,帮助着缪监将芈月推向了秦王的怀中,更是让素日自负的她,痛恨这种被愚弄的感觉了。
她对秦王驷有情,她自认在后宫妃嫔中算得上是最聪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谋划之行动之后,换来的却是芈月承宠的结果。这个结果,是结结实实扇在她脸上的两记耳光。
秦王驷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甚至生有一子,素日与秦王驷相处之间,她也能够感觉得到秦王驷对她是另眼相看的,因为她是后宫妃嫔中,难得的聪明又懂得进退的人。可是从她从来不曾见过秦王驷会对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用心,这种感悟,让她只觉得从足尖一直痛到了心口,酸痛难言。
她一向自负,从一开始她对缪监就有着刻意笼络,她从来不认为这个深宫中能够爬上大监位置的人,会是简单之辈,所以她处处对他示惠卖好,甚至可以说,后宫妃嫔中,她算是与缪监关系数一数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缪监提供给她的信息,竟是一份算计。愤怒过后,她再想着昨日的一言一行,却是惊出一身冷汗来,如果缪监认为只要将这个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办法将芈月逼得不得不投身于秦王怀中,那么……自己素日自以为聪明的手段,为魏夫人私下献计的事情,则根本就不是一个秘密,而只是□□裸摆在缪监面前的事情了。
缪监知道,便是等于秦王驷知道了。自然,缪监不会闲着没事,把所有鸡毛蒜皮的事都告诉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缪监所知道的一切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处,卫良人脸色惨白,接下来的事情,她应该如何应对,如何策划?她想,她应该是慢慢把自己从魏夫人的亲信这个定位摘出去的时候了。
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拿着“六博”之棋,看了看月色,令人点了灯树,照得室里一片通明,百无聊赖地摆放和算计着棋盘。
有时候人的欲念太过炽热,的确会让人有如置火山一般,烧灼不安,辗转反侧,日不能食,夜不能寝。
她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个不眠之夜了。
她轻轻地敲着棋子,她手中,还有几个棋子,而对方手中,又还有几个棋子呢?
卫良人病了,自那日从她宫中离开以后,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这么聪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么时候病了。她很了解卫良人,这个人如果自己打定了主意要退缩的话,那是谁也没办法叫她往前冲的。她这时候病,是表示,现在不宜行动了吗?
接下来,就是虢美人,那个蠢货本是一把最好使的枪,只可惜……只可惜她作的蠢事,差点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却不晓得她居然会蠢到这种程度,叫她做一场戏,她居然还假戏真作到差点弄死自己,幸而当日她昏迷了数日醒来后,竟然对当日的事情记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煽风蛊惑,令其深恨芈姝与芈月等人。只是她如今还未完全恢复,却不好用她。。
另一个樊少使,却是刚刚早产完,还要卧病静养,且这个人一向自私畏事,前头有人,她倒好跟着助个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装死得更快。
再一个,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了解她了,胆小无能,不过是个凑数的罢了。
再一个,就是唐夫人,这个人从来就不能算是她的人。当日诸姬势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诸芈得势,她更不可能为了诸姬而对抗诸芈。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进了玉盒之内,又抓起对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数着。
王后芈姝已经怀孕,若是她生下儿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于不败之地。想到这里,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宫熬了这么多年,最后落败于一个愚蠢无知的傻丫头,就因为她是楚公主,就因为能够生个儿子?
她愤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儿子,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议政,就这么败给一个还在娘胎里的小东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儿子不甘心。
她冷笑着,既然她现在没有人手可调用,那么,让诸芈之间自相残杀,岂不是更为有趣。
不知不觉,远处隐隐传来敲更声,魏夫人放下棋子,看着窗外,天边已经露出一点鱼肚白了。
又是一夜了。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
天色在黎明前昏暗将亮中。
宫阙万重犹在寂静中。
承明殿内,秦王驷看了一眼犹在睡梦中的芈月,悄悄起身。缪监轻手轻脚地捧着衣服进来。芈月却在秦王驷起身的那一刹那醒来,支起身体,看到秦王驷的举动,眼神一闪:“大王,可是晨起习武吗?”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笑着摆摆手道:“你继续睡吧。”
芈月却掀被起身,眼睛闪闪发亮:“妾身可否有幸,也与大王一起习武?”
秦王驷失笑:“你?”他本以为是开玩笑,而然看着芈月的神情,却忽然来了兴致,点头道:“好,来吧。”
芈月大喜,连忙去了屏风后,换了一身劲装出来,跑到廊下,候着秦王驷出来。
秦王驷提剑走出来的时候,看到廊下这个少女,心中一动。这些年来他不管在哪儿,都是每天准时晨起练剑,侍寝的姬妾们一开始也忙着或服侍、旁观,但他却不耐烦这些事,时间长了,便是姬妾们也只是安静地呆在自己的房中,但却从来没遇上一个女子要与她一起对练。
或许,若干年前也曾经有过一个跟他对练过的女子,但是……秦王驷摇摇头,把那段记忆按下了,他看着眼前的芈月,或许,这个小女子,能够给他带来一段新鲜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两人一起练剑的时候,秦王驷倒有些诧异了,这个小女子还真是练过的,一看就明显不是为了讨好他的举动,而是自己真的沉浸于其中,感觉到投入。
他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之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着的。她真的很适合作山鬼之舞,因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这一种野性的东西,他是在别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止有野性。她的身体是山鬼,她的头脑却是一个男人。他和她,与他和芈姝相处的时候不同。他与芈姝谈得更多的是宫务,是交代整个秦宫的过去和未来。但与芈月在一起,两人更多的时候,是讨论着诗书,讨论着时政,讨论着稷下学宫的辨论,讨论着国与国之间的争霸。
他们讨论管子的轻重之术,讨论孟子的义利之辨,讨论鬼谷子的谋略……但讨论更多的是芈月所熟悉的老子、庄子,还有屈原。
秦王驷尤其喜欢《天问》这一卷书:“‘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这《天问》之篇,问天问地、问鬼问神、问古问今,实是难得的好文章。此等辞赋,长短不拘,与诗经四字为句十分不同,却更能抒发胸怀,气势如虹。”他看到酣处,不禁击案而叹:“此子若能入我秦国,岂不妙哉!”
芈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见着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岂不知世间之物,见之用之,倒未必样样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这篇《橘颂》,乃他自抒胸怀。”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看,放下叹道:“嗯。‘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不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强。”他放下书卷,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你给寡人推荐这些书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异,秦王驷虽然博学,但有些字形和典故,还是需要芈月的解说。这一个多月来,两人同行同宿,一起骑射,一起观书,尽情享受着在一起的美好和欢乐。
这一个月,芈月没有要过财物、没有要过封号,他在等待着,她提出她想要的东西来。
芈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对妾身说过,凡事当以直道而行,妾身对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驷笑了:“你想直言什么?”
芈月这才说出了用意来,楚人送嫁,嫁妆虽然在武关外被劫过,但义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宝金器,最珍贵的百卷书简还有全套青铜乐器都还完好无缺。只是这套嫁妆自入宫以后就没有动用过。秦楚两国文字不同,这些书简若是无人整理,白放着实是可惜。乐器虽在,但有几个乐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乐舞不全。芈月便自请整理书卷,重训乐人。
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沉吟道:“王后欲让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份,可以帮她打理后宫,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扬眉吐气,为何反生退缩之心,可是以退为进吗?”
芈月坦然直视:“妾身初入宫的时候,因为放不开执念,所以做了一些糊涂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于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过自在安静的日子,看几页书,练几段歌舞……”
秦王驷摇了摇头:“寡人不同意。”见芈月惊诧,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同意。秦王驷便说道:“你若是喜欢书籍,喜欢乐舞,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翻阅整理、去观赏训练。可是寡人不愿意看到你为了避是非去躲进这些事里去。寡人不缺打理后宫之人,也不缺整理书籍之人。天地广阔,宇宙无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长在楚宫,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样,你尽可放下忧惧。须知寡人带你去骑马、去行猎、与你试剑、与你共阅书简、让你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你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覆薄冰,不必活得枯燥无聊,勾心斗角……”
芈月怔住了,心中一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颤声道:“大王……”
秦王驷摆了摆手,道:“寡人一直很怀念当时见到你的时候,那无畏无惧的样子,还嫌寡人留着胡子,叫寡人作长者……”
芈月扑嗤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她微笑道:“终于笑了?”
芈月欲抑止自己,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忽然之间,她只觉得身上沉重的枷锁,似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中,一层层被卸下了,是否从此之后,她真的可以不必再忧惧,不必再如覆薄冰,而可以自在的哭,自在地笑呢?
秦王的诏书终于还是下了,丹书放在在案几上:“册封季芈为八子,位比中更,禄秩千石。”秦宫规矩,王后以下称夫人,然后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这个位置,只能属于中偏下,不至于引人侧目,又不至于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书,贺道:“恭喜季芈,贺喜季芈。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低,若到将来,还不定谁低谁高呢……”
芈月沉着脸喝道:“住口,这样的话若是叫别人听了去,将你立毙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吓了一跳,连忙伏地求饶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季芈饶我。”
见芈月神情严肃,正在为芈月卸妆的女萝不禁停下手来,也走到薜荔身边跪下,求情道:“季芈,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份上,这次就饶过她吧。”
芈月自己伸手取下簪铒,放在梳妆台上,轻轻一叹:“女萝、薜荔,你们还记得,当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两人对视一眼,不觉有些心惊,女萝左右看了看无人,才道:“是,奴婢记得”
芈月看着两人:“当日你们向我效忠的时候,我曾经说过,那时候尚无法允你们什么,但倘若以后我可以自己作主时,一定不会辜负你们两个的。”
两人又对视一眼,齐声道:“是。”
芈月肃容道:“当日你们原是威后指派过来的,我能够明白你们的身不由已,就算我自己又何曾不是无枝可依,所以不敢给你们什么许诺,也不敢完全要求你们的忠诚。”见两人欲张口说话,她摆了摆手:“大王说得很对,世间没有一厢情愿的忠贞,衣食财帛换的是效力和服从,但忠诚和贞节却只能以诚意和恩德交换。可如今我的命运不再操纵在威后的手中,也不会再操纵在阿姊的手中。”
女萝道:“奴婢和薜荔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对季芈您做过任何不利的事情。”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从在楚国里开始到现在,玳瑁都会定时向你们打听我的事儿,我也曾许可你们这么过。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掌握身边之人的绝对忠诚。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完全听命于我,从此只有我这一个主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出卖我,背叛我。如果不愿意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另给你们安排去处,只是不能再留你们在我身边了。”
女萝先反应过来,磕了个头道:“奴婢尽忠之心,至今未变。主子如有吩咐,无不效命。”
薜荔也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道:“奴婢也与女萝阿姊一样。”
芈月点了点头:“你们若还有顾忌,也只管告诉我。莫说你们,便是我,亦还有戎弟与母亲在楚国,掌于人手。你们若是还有亲眷,先告诉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脱身。”
女萝苦笑:“我是云梦泽的夷族,如今连部族也没有,哪里还有亲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时旧主人家落了难,我一家都被分卖,如今都不记得谁是谁了。我们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势了记得亲人回去找,谁会管我们这些微贱之人有无亲眷。”
芈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当日她挑中你们的时候,也不过以为我是一只随手可以捻死的蝼蚁,哪会有这般深的安排。女萝、薜荔,今日我给你们选择的机会了,若是要留下来,从此之后,我会给你们想要的一切,是放你们脱籍出宫成家立室,还是在宫里权倾一方,都不是问题。可我也要你们绝对的效忠,因为我的身边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萝和薜荔对望一眼,一齐拜伏下来道:“奴婢愿为主人效死。”
芈月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到窗外去,看到天空,晴空万里,一鹤引唳。
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个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开入宫为妃的命运,既然她避不开为妾为媵的命运,那么,所有对纷争的逃避已经不可能,她必须直面后宫的搏杀,今后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会给任何以机会,把她踩落。
芈月初封,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来道喜的竟是卫良人。芈月收了礼物,看着卫良人的神情,见她颇有憔悴之色,但却神情和蔼可亲。
两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着,室内只有两人,芈月观察着卫良人的神情道:“还未谢过卫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卫良人一怔,脸色忽然变得十分扭曲,好一会儿才恢复道:“季芈说笑话了,我何时助过你。”
芈月微笑道:“当日若非卫良人的铜符节,我还不知道是谁令我们差点死在义渠人的手中。”
卫良人定了定神,方悟芈月说的是这个,骤然站住,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季芈妹妹误会了,那日我不过是接了家书,无意中失落了铜节符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没有任何暗示。”
芈月道:“可我却因此而找到了真凶,并且让大王也知道了一切。卫良人可还记得大王赐下蓝田美玉并要你们送回母国之事吗?”
卫良人叹气道:“我知道,从大王赐下蓝田玉开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着窗外红叶飘落,叹息道:“我们都是身不由已的人,身后都站着一个母国。母国若强,是一种倚仗,也是一种负累。母国若弱,虽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担心风云变幻连累已身。”芈月听得她这是她肺腑之言,亦不觉得有同感。见了芈月神情,卫良人微微一笑,转过话题道:“大王专宠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宫中因此议论不已?”
芈月却不解,问她原因,卫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当今王后初入宫时,大王才专房独幸了三个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卫良人初承恩的时候,却也有十来天的专房独幸,如今芈月专宠一月,自然令得宫中侧目。
芈月听了她这番话,知道她是特意来提醒自己,也深为感激,却问卫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卫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们和魏夫人算成一党了?”
芈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与樊长使魏少使更为亲近,但却又更倚重卫良人。”
卫良人却同她解释,贵女出嫁,以同姓为媵。当年魏国嫁女于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她的亲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温氏是同姓小族。但卫良人和虢美人却非魏女陪媵,却是周天子所赐同姓之女。
芈月诧异:“周天子为何要赐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经衰落,列国对周天子也不过是讨一纸诏书的时候才会送点礼物,秦魏结亲,又与周天子何关?
卫良人却道周天子如今也只剩下个名号,实则连个小国都不如,偏偏还内斗连年。周天子怕见各国诸侯,于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为东周公出面应付诸侯的要求。后来韩赵两国占据王城并瓜分,周天子带着九鼎又寄住西周公处,西周公拿捏着天子和玉玺又想要和东周公分权。所以秦魏联姻,两家都想插一手进来,就抢着各送一个媵女。卫良人是东周公所赠,虢美人却是西周公所赠。
芈月这才明白,为何魏国诸姬,似合似分,却是各不相同。见卫良人如今这一番话,便感激她的提点。
卫良人却道:“我看到你,就象看到我当日初入秦宫时的样子,自以为聪明得能看穿一切,却因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从于环境。你与我一样的心高气傲、不甘不愿,却无可奈何又想努力改变……我帮你,就象帮助过去那个孤立无援的我一样。”她说得动情,芈月也听得不禁唏嘘。
卫良人又道:“妹妹是聪明人,当知后宫的鸡争鹅斗不过是闲极无聊自寻烦恼罢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你便掐死九十九个女人,男人转眼迎进第一百个,你除了落得两手血腥一身肮脏还有什么可剩的。”
芈月见她说得诚挚,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却又有疑惑。宫中楚魏两边相争不下,卫良人此番跑来表明立场,故示亲近,不知却是何因。
卫良人却又东拉西扯,屡屡提到秦王驷又提到王后,甚至宫中诸女的印象,芈月却是无心于此,只是淡淡几句敷衍罢了。直到卫良人离开,她犹在思索着对方的来意。
卫良人走出蕙院,却是心中暗叹。她与芈月接触并不多,除了头一次的唇枪舌剑,见芈月将魏夫人等一干人压倒,不过是反应敏捷、口舌利害,且那次也不过是她起个引子,此后诸芈一齐开战,并不见得她有多少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铜节符之事,但是此事已经被秦王驷压下,便是秦王驷以赐下蓝田玉试探后宫,亦可视为秦王驷对王后受伏之事本来就会追查,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高明之处。
但是,能够让秦王驷这么上心,能够独宠一月,这却不能不让她开始改变对芈月的看法。旁人的观察永远是有偏差的,最好的办法,便是自己亲自来试上一试。
她一边为的是试探,另一边也是示好。她能够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凭得便是“与人为善”四字,于魏夫人跟前,她是个出主意递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时候,她又是那个递药救伤的人。如此一来,宫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处,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却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与芈月不动声色地聊着天,却是越试越是疑心,这少女虽然容貌妍丽、但却也不是难得的绝色,且并不算得上特别玲珑剔透,亦不算有突出的特点。论能干不及魏夫人、论美貌不及虢美人、论温柔不及她自己,再细想起来自己或亲自观察,或旁敲侧击楚国诸女,她亦是论高贵不及王后、论心计不及孟昭氏、论活泼不及季昭氏、论才气不及屈氏、论英气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过是她心气极高,并不以后宫位份,男女情爱为意,论到秦王驷,也并无其他宫中妃嫔那种情不自禁的争宠之意,对王后芈姝,却也无其他媵女对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说,她和卫良人一样,是宫中绝少的想借着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寻找依附之人。
想到这里,卫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许,芈月和芈姝之间的裂缝,她可以利用。但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缪监的事情之后,她会更警惕这个老奴对后宫的掌控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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