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怎么也叫我Хорошая/девочка?
再回到镇医院,沈一一花十二块钱在内科开了一张床位。嗯,像这种一级小医院是这样的,镇上居民顶多来看个头疼脑热或腹泻,稍大一点需要手术住院的病倒找钱都不来。所以各科病室长年空置,只须跟大夫说一声坐着挂吊瓶难受想躺着,不用办住院手续花点钱就能开床位。
当然沈一一不是真的坐着难受想躺着,她小心眼儿里想的是:一年来这么多次,注射大厅内几枚护士早都认得她,刚刚落跑一遭,身后还跟一蛮惹眼大叔,再回去她们肯定会笑话她,她才不干呢。
交完钱进了内科1病室,六张床位不出意料都空着,沈一一挑了张靠窗的坐下来,指了指剩下五张床请纪小鄢随便坐。
纪小鄢一面四下打量着一面在她邻床坐下来,“怎么早没到这儿来输液?”
沈一一滞了滞,给出的解释是注射大厅人太多,不好让他陪她一起受那份吵。纪小鄢哦一声,似笑非笑望着她。本来她就底气不足,给他这一望,脸又红上了。
恰此时病房护士推着输液车走进来,她赶紧又打招呼又挽衣袖以期岔开纪小鄢的注意力。未曾想病房护士一开口就是,“怎么又回来了?”说时笑眯眯的,一脸不掩饰的深意。
沈一一大囧,难不成刚刚这病房护士也在注射大厅?
似是看出她疑惑,似是不忍她疑惑,病房护士主动答了她的疑解了她的惑,“我一上午都在注射大厅看电视呢。要不是你回来,我还继续看呢。哦呵呵呵……”
沈一一扶额。病房护士却轻巧捉住她扶额的手,麻溜儿穿好针头定好针柄松开止血带粘好输液胶带,转头笑眯眯叮嘱纪小鄢,“呐,这次不用全输完。呃,输一多半就成。你留心看着点,好了叫我。”叮嘱完又是哦呵呵呵的一路谑笑着推车出去。沈一一觉得自己、快晕了。想发誓以后再也不来这家医院了,可是发誓再也不吃肉再也不看电视再也不买新衣服可以,再也不来这家医院……那现实么?这样她突然就有一点黯然,抿唇看着缓慢滴下的药液,神情中又流露出倦怠与萧索,原本红透的面色亦渐渐苍白。
纪小鄢望着她,“别介意,护士小姐只是跟你开玩笑。”
沈一一微微牵了牵嘴角,“我没介意。”空着的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一包面巾纸,还未打开封口纪小鄢已递过手帕,“用这个吧。总用纸擦,容易把鼻子擦破。”
沈一一摇摇头,“没事。我习惯了。”或许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各种习惯,习惯生而缺失,习惯遭受白眼与耻笑,习惯不断平衡与安慰自己,习惯得而复失……
纪小鄢却抢下她手里的面巾纸,将手帕按在她鼻子上,她倒也不再犟,就着他手大力擤一回鼻涕,呵,便连这就着人手擤鼻涕,她也习惯了。她习惯的还有,病中之人的无尊严。
真的,总要真正大病过才会知道,病人是没什么尊严好讲的,比如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要躺在那里露出最隐秘的部位做术前的备皮和灌/肠,术后还要赤/裸着下/身插导尿管,导尿管拔掉后若是尿道口感染还要涂抹消炎药;并遵医嘱努力尽快排气与排便,否则就要做扩/肛术……
术后厌食症术后抑郁症,她也不晓得她是怎么得的术后厌食症与术后抑郁症,她只晓得那术前术后毫无尊严地被摆布被折腾,生而为人或生而为女孩儿的羞涩矜持,在医护人员职业化的见惯不怪中全系多余;他们才不管你内心的惊惧或屈辱,他们要的只是你的顺从与配合,稍有滞拗即会遭到简单粗暴地大力扳劈与固定,如置在刀俎间的鱼肉不可以有反抗不可以说NO;继尔冰冷器械或刮或插或摁在私/处,而你的身体将持续以那种不可容忍的姿势袒/露。
寿多则辱。她外公去世前如是道。其时她不解其意,待到她自身辗转病榻她方明白,所谓“寿”或许就意味着活着,以及为了活着所不得不承担面对的一切。而就是那些经历,连同裴炯的决然离去连同刀口的连绵剧痛一起逼她至绝境,让她只想彻底放弃这肉身——它之消亡即是解脱,BIU地一声整个世界都将清静,再也没有被抛弃再也没有被搬摆,不管是被命运还是被陌生人的手……
鼻涕擤完沈一一接过手帕,下意识翻转到另一面想藏起那团污秽,触目却是上午她拔掉针头后渗出的斑斑血迹,“洗不净了。”默然片刻她低声道,“别要了吧。”语气不复在车里发现纪小鄢衣服被她蹭脏后的小抓狂,而是整个意志的颓索,不想再挣扎的废然。有一首歌怎么唱的来着,“记忆很讨厌,黏在我心中,不肯走,多少年。思念生了一场重病之后能值几个钱,我用几个昨天,换你一句随便。”不是她多愁善感不是她不想遗忘,是落在身体上的疤,让她深觉泅渡的虚妄。
默默坐在她身边,纪小鄢问,“真的洗不净了么?红叶生物的小东家,再好好想一想。”神色温和似诱导孩子解一道化学题,微微带着几许鼓励的笑。
沈一一果真就好好想了想,“用10%的氨水或3%的双氧水,或者10-15%的草酸溶液,应该能洗掉。”
“所以,干吗这么轻易就说不要?”轻轻拍拍她肩头,纪小鄢道,“我好不容易才把它用成我想要的样子,才不舍得随便扔掉。”
沈一一细看那手帕,果然半新不旧模样,未沾上血迹的地方柔白洁净,泛着旧织物特有的温润之光。“呵,”她微笑,“在心理学上,你这叫恋旧癖。”
“呵,不错。”纪小鄢亦微笑,“既然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擅长丢弃,那么总要有几个人来恋旧,方不致所有地方所有东西都新崭崭、硬邦邦,你说是不是?Хорошая/девочка。”摸小宠似的摸摸她头顶,沈一一头一偏躲开来,亮晶晶黑黝黝的眼睛像只真的小狐狸,活脱脱诠释出何谓狐疑,“你怎么也叫我Хорошая/девочка?”她问他。
“你外公难道没告诉过你么?”纪小鄢浅浅一笑,“老派俄罗斯男人习惯称小女孩儿为好姑娘,就像他们喜欢叫心上人为Прекрасный/березка。”
“什么意思呢?”沈一一问,“肯定不是就叫‘心上人’吧?”
“嗯,”纪小鄢笑了笑,“Прекрасный/березка的意思是,‘可爱的小白桦’。”
“真浪漫~”沈一一慨叹,“嗳你说,帕斯捷尔纳克和老曼会不会也叫奥尔嘉和娜杰日达作、作Прек……”她笨拙学舌,却在第一个卷舌音前笑着做罢,“我外公教我练过卷舌音,可我始终没学会。尤其在你面前,更不能班门弄斧了……”
极专注地纪小鄢望着她,绿眸深处波光潋滟,既璀璨又静邃,“Прекрасный/березка。”他犹似俄文老师般缓而清晰地重复,旋即笑笑,“不过这个你倒不必学,因为‘Прекрасный/березка’,本该留给别人叫你才对……”
……
合同签完的第二天,纪小鄢去了印度。走前他告诉沈一一,送货联系居居即可,并将居居的电话号用短信息发到她手机上,又叮嘱她不要任性要记得去镇医院打点滴。其时沈一一正捧着新签的合同书,在她母亲的办公室乐得直转圈儿,眉开眼笑的他说什么都应,恨不得亲那合同书几口。坐在老板台对面的沙发里纪小鄢望着她,究是没有告诉她,他此行是与裴炯一起去。
是,纪小鄢知道裴炯给红叶生物结完了账,因为来过后的当天晚上裴炯就当着殷朵儿的面,电告万康的财务总监次日转账;他还知道裴炯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他开出的优渥条件,但还是再次问裴炯,要不要入股他的铁矿石加工厂,且提议合作收购印度两家小矿山,为保万康的铁矿石供货不再受掣肘。
裴炯没有马上表态,而是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考虑,次日早晨临离开天籁谷前,他找到纪小鄢说,“我同意。”于是接下来这些天,他按捺住再去红叶找沈一一的冲动,回公司召开董事会,对纪小鄢给他的资料做可行性研究,落实投资计划与控制指标经济分析,确定工程建设条件并与纪小鄢做初步谈判……不是不抑郁恼火的,尤其看到纪小鄢好整以暇的从容淡笑。曾经澳洲大陆初见纪小鄢时,他以为那就是他将来要成为的模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简直奉他为榜样,如今他觉得他像一只胸有成竹的捕猎者,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沈一一,都料定他们跑不掉。
的确,至少他是跑不掉,若他可以他真想拒绝可他不可以——年前引发钢铁业巨震的矿石间谍案,不仅国内钢企对矿石原材料价格的承受能力被透了底,生产技术参数、具体经济指标乃至国家政策发展动向等机密亦统统被出卖。这直接导致了铁矿石价格的一路飙升,亦导致新年度铁矿石谈判中中方的彻底被动与丧失话语权。尤为不要脸的是三大矿商趁机联手暂停现货矿出货,以期逼迫中方接受新的首发价;就这样中钢协还命令中小民营私营钢厂不要通过其它途径购买现货矿,怕由此扰乱了铁矿石谈判。这且不算,初六晚上就在他犹豫不决时,纪小鄢原先所在的发来通知,倒是没停止对万康供货只是进一步抬价……
有人说自由的含义是可以说“不”,有人说意志的含义是“坚持”,但雪上加霜的现在他拿什么对纪小鄢说不、说坚持?他肩上担负着万康几千号人的命运,他亦不复当年唯情至上的少年,他还想让自己变得更强更壮,因为只有足够强足够壮,才能保护心中所爱不在万不得已时分,妥协折堕……
不过在机场大厅、将登机前,裴炯还是给沈一一发了一条短信息,“我们的货,还继续送,好么?”他的手机通讯录里没有沈一一的记录,因为他没想到她的手机号还是五年前那个号——是在红叶生物遇到陆沛涵后,陆沛涵一把扯了他到一旁怒极说漏的嘴,“你又来干什么?你还嫌她不够惨么?她傻了吧叽等你五年,连手机号都没换。没想到你电话不知道打一个,倒能带着漂亮新女友来现。裴炯,你真行!你是我所见最极品的渣男!滚!你给我滚!滚滚滚!”
是啊,他好渣。而她现在,不会再等他了是不是?指尖轻轻摩挲着键盘,他又加多一句,“鸵鸵,我是裴炯。”旋即输入记忆里那串永不可能忘怀的数字,摁下发送键。
不多一会,信息提示音响,竟然是沈一一发回来的短信息,裴炯又惊又喜,沈一一的性子他是了解的,他没想到她会回他信息,赶忙摁开去看,她回的是,“好。我们可以继续给万康送货。但请你以后不要再以任何形式找我了。沈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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