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十四章
“云希！”我惊叫一声，猛地坐起来。眼前是灰蒙蒙一片，一缕暗红色的光从窗纱上透过，照在蓝底白花的粗布被子上。我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四年前的往事又出现在梦中，云希的呼唤在我耳边回响，倾倒的书架、扬眉魅笑的唐崟恍如隔世。若不是这一场旧梦，我怕是已被古代波折不断的生活驯服，彻底忘记了以前的身份。我擦着额上的汗下床，这一觉睡的颇长，现下已是上灯时候。我正拉开门要去厨房找吃的，灵秀正推门要进来找我。两力合一，灵秀一个踉跄跌进我怀里，我下意识接住她，扶她站稳，打趣着笑道：“灵秀姐，万幸我不是男的。要不隔壁那位又得发脾气。”灵秀的小脸红的能沁出血来，鼓着腮帮子推我：“胡说什么！顾大哥有事叫你呢！”
我一时头大，抱怨脱口而出：“怎么又有事！他是事儿妈啊！”灵秀瞪我一眼，低声道：“出大事了，大家都在孙堂主屋里呢，快去。”我看着她严肃的神情心里有些没底，慌忙整理了一下仪容，随灵秀往前院走。路上我问灵秀到底出了什么事，灵秀说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有人被官府抓了，大家在商量营救的事。
我暗自忖着，若是这人犯的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便和上面通通气，把人放出来，也好在这里站稳脚步。
孙堂主的屋子不太大，分堂人却不少，我同灵秀进屋的时候，屋里站着蹲着的已经把外屋塞得满满当当。孙堂主坐在正座上，旁边半躺在躺椅上的是伤势未愈的顾阑。灵秀径直走到顾阑身边帮他盖好毯子，随后侍立在他身边。
我四周看了看，全都是不认识的人，便在后排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蹲下。刚蹲好便听顾阑一声冷笑：“骊珠呢？刚才还看见她进来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往前蹭了几步，笑道：“这呢！二爷有什么吩咐？”顾阑睨我一眼，抬手指了指他身前的一小片空地。我撇了撇嘴，走到那里大喇喇盘腿坐下。灵秀皱了皱眉，轻声问我：“凉不凉？我帮你找个坐垫吧。”
我摆了摆手，笑看着顾阑：“只要赶紧把正事说完，坐一会儿也不打紧。”
顾阑闻言一笑：“孙堂主，事关重大，还请您跟大家详细说说。”那孙堂主不顾我连翻白眼，急火火地开讲：“兄弟们！出大事啦！冯劲冯夫子叫衙门给逮起来啦！这帮狗鞑子大兴文字狱，冯夫子不知让哪个孙子给阴啦！鞑子说他写反诗，要掉脑袋啦！咱天津分堂的兄弟大多数都受过冯夫子的恩德，现在就是报恩的时候，咱们一定得把老爷子救出来！”
“咱劫狱去！”“去大牢救人！”身后立时爆发出一阵积极响应。我回头看着众人义愤激昂的神色，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极好的机会。我正寻思怎么把握这次机会，顾阑便抬手示意众人安静。顾阑清了清嗓子，将目光转向坐在地上的我。
“冯老爷子年岁大了，比不得我年轻身体好，若是在牢里待久了只怕性命难保。骊珠，你是通天的手眼，既然能从刑部大牢中把我救出来，想必这次搭救冯夫子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不如这次就由你带着大家去救人吧！”
我看着顾阑不怀好意的眼神，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派我去救人，成功是应当应分，不成功是我无能，活该军法处置。若是救人时我折在里面，那他更是借机除了隐患，里外里都是他合算。只不过他在算计我，我却也在算计他。
“既然二爷如此看重，那骊珠赴汤蹈火也要将这位先生救出来。只不过，救人的办法很多，二爷是想来文的还是武的？”我笑着问他。顾阑一愣，随即问道：“何谓文，何谓武？”
“所谓文，就是花钱消灾，一条财路通鬼神，咱们买通地方官改卷宗，把老爷子的命买回来。所谓武，自然就是真刀真枪杀进牢里，把人抢回来。”我摇头晃脑地解释，顾阑皱起眉头一时没有答话，后面倒是议论纷纷，有说凭什么给狗鞑子钱，自然是杀进去救人，还多杀几个鞑子解恨，又有人说，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自然是好，只是不知能否行得通。我支楞着耳朵听众人讨论，眼睛却一直盯着顾阑，打定主意来文的我就花他个倾家荡产，来武的我就搅他个人仰马翻，只看他是疼钱还是疼人了。
顾阑沉吟半晌，终于试探着向孙堂主道：“我看咱们兄弟过的也挺清苦，想必是拿不出银子来贿赂那些狗官的，况且夫子为人清高，只怕是宁死也不愿咱们行这苟且的法子。不如……”
我见他仍是想叫我去搏命，便道：“二爷说的是，只是劫狱一事一旦做了便免不了死伤许多兄弟，此事一出，天津卫便待不得了，分堂也要挪到别处去才好。咱们需得先布置好退路再去救人。”
顾阑尚未接话，孙堂主先问道：“我可听说先前儿救二爷的时候，就你和这个小闺女俩人就救出来了。你们当时是怎么干的，说出来咱也学学。”我闻言一笑，这哪能相提并论，我们那是演戏。
“不瞒孙堂主，我们那是文武并用。”我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发青的灵秀，安然答道：“刑部大牢内外两班守卫轮流值守，外面站岗的人多，里面巡逻的人少。我先使钱买通大牢里的伙工，叫他们在饭菜里下蒙汗药，迷倒外面的守卫，我和灵秀再杀进去解决里面那几个自然不成问题。而且救出二爷立刻就逃出城，没留下任何线索。但是冯夫子这事有些麻烦，天津卫我不熟，只怕有钱都不知道找谁使。”
我见他们不打算花钱，便故意说的困难，想叫孙堂主多派几个人跟着我，免得我真的折在牢里。孙堂主揉着太阳穴，恨恨叹了口气。我见大家一时都无话，知道他们在这件事上已经没别的法子，若我此时出面帮他们办妥，这第一步的收买人心便算是成功了一半。我故意沉默了半天才又道：“大家先别丧气，我倒是还有个办法，既不用叫兄弟们去拼命，也不用花上许多银子。”我言及关键便故意不往下说，果然顾阑咳了一声，不甘不愿地问我是什么法子。
我给灵秀抛了个媚眼，又对顾阑暧昧一笑：“二爷答应我三件事我再说。”顾阑铁青了一张脸，又不能为了私愤驳我，只好咬牙答应。我看着他吃瘪的样子心里一阵畅快，说话也轻松了许多。
“第一，我要银子，我知道大家手底下不宽裕，也不难为兄弟们，能给多少给多少。不够的我来想办法。”
孙堂主连连点头：“没问题，明天我就去银号兑银子。”
“第二，事关机密，在我救出冯夫子之前任何人不得询问我的行踪，不得妨碍我的行动，不得追究我的手段。任何人，包括二爷您！”我昂头挺胸，抬手一指顾阑。顾阑双眼圆睁，狠狠瞪着我却因之前答应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胸中恶气出尽，嘻嘻一笑：“第三嘛，这第三，我要找二爷要一个人。”顾阑哼了一声：“谁？”我将手指方向一转，指向顾阑身后：“自然是我的老朋友，灵秀！”
人群散尽后，我单独留下问孙堂主这冯先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孙堂主眯着眼挠了挠头，叹道：“要说这冯老爷子那真是个好人。山东汉子，为人耿直仗义！他们家祖宗八代都是书香门第，出过好几个大官。鞑子入关之后，冯家辞官归田，就在这里落定了。他们一家子都是活菩萨，逢年过节就赊粥放粮接济老百姓，开办学堂教小孩儿念书，有钱就给点儿，没钱的也让旁听。就说咱这些个兄弟啊，差不多都受过老爷子的恩。”
我一听这位冯先生的确是个好人，心下便想无论我和顾阑怎么斗法，老爷子是一定得救出来的，便问孙堂主是否知道老爷子到底是写了什么才被抓起来的。我记得康熙年间有两次重大文字狱，一是早年的《明史》案，二便是中后期的《南山集》案。这位冯先生名不见经传，想必犯的也不是什么大案。
孙堂主拿起桌上的一本诗集递给我解释道：“就是这本诗集，我是看不懂啊，你要用你就拿走看去！”我接过一瞧，薄薄一本32开小册子，蓝色书皮上用漂亮的柳体字写着“杏村诗抄”四个字。
我一想，这杏村大概是杏花村的简称，而一提杏花村便不免叫人想到“清明时节雨纷纷”之句。康雍时候文字狱大兴，清明便是极敏感的词汇，老先生如此隐晦，看来这诗集只怕真有些“和谐”的必要。
我向孙堂主借了诗集回屋去看，前面几页都是些伤春悲秋的小令或是描写花木的咏物诗，工整清丽，很有花间遗风，但语气又不免有些李后主式的悲痛，只是言辞隐晦，情皆托于外物，倒不至于叫人抓了把柄。我看的乏了，两眼直往一块合。打着哈欠往后再翻一篇，忽见“清风”“明月”的字眼，我便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仔细阅读。
夏至夜残梦呓语
夏日睡眠少，
彻夜伴孤灯。
心烦懒作画，
意乱厌调筝。
焚香望明月，
祭酒送清风。
无赖更漏长，
启明不东升。
我将此诗做了记号，又往后翻，后面十余首又皆是些言辞含糊的山水田园诗，便知问题就出在这《残梦呓语》上。雍正朝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惨案，可见清代对“清”这个字格外敏感。这诗中不但有“明”有“清”，还扬言望明送清，又恨长夜未央，便是指清政府统治下的黑暗还未完结；启明东升是黎明到来的象征，想来就是希望南明政权尽快重获统治。这位冯夫子，当真是写了一首地道的反诗！
夜风袭来，烛火微动。我抬头看向门口，灵秀一手端着一只搭着筷子的碗，一手关上房门。
“我去厨房给你下了一碗面，你趁热吃吧。”灵秀稳稳把面端到我眼前，碗上圆滑的竹筷子纹丝不动。我伸手接过碗，筷子骨碌碌滚落到桌上，我咂咂嘴：“灵秀姐，你端的是个人才！”灵秀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尽哄人，会煮面就是人才了？”我噗嗤一笑，端起碗向她晃了一晃：“我说你，端的，是个人才！”灵秀娥眉一簇，跺脚嗔道：“一个姑娘家整天耍嘴皮子，也不嫌轻薄。”我吹着面条坏笑：“我没轻薄你啊，要轻薄得说‘小妞儿，给大爷乐一个，你不乐，大爷给你乐一个’！”灵秀双颊飞红，啐道：“涎着脸越发得意了！没个正形！”
“这你可冤枉我，没见我好好在瞧这诗集，想着救人的事呢！”我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书，大口吸溜着面。灵秀坐到桌边叹气：“这不是儿戏，你这海口夸下了，若救不出人，顾大哥定要拿你是问。”我冷哼一声：“他巴不得我失手呢，我还就偏要气气他。我已经想到办法了，虽不说稳操胜券，但七八分把握还是有的。”灵秀忙问我如何行事，我拿指甲在诗上浅浅一划，笑道：“撒谎，行骗，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硬把死的说成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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