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最后一面
桂嫂一家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奇怪的现象，这只大母猪是她家重要的财产，平常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哪里舍得打一下，对它不能说不好，实在想不能为什么会突然发疯。
天已经微露曙光，他们沿着血迹一路追了过去，追着追着竟然追到了雩庙的门口。他们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莫非这只猪也知道求神保佑吗？
老母猪到了庙门前，用头一下接一下地撞着门。小庙的门被撞得震天响，它也被撞得头破血流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一样。
桂嫂一家全被吓坏了，远远地站在一株槐树苗旁不敢靠近。
朱鹤翔被一声紧似一声的撞门声吵醒，睡眼惺松地披衣来开门，门闩才放下，就被大力撞开了。
朱鹤翔摔坐在了地上，这一把老骨头差点散了架，再一看闯进门的竟然是一只大母猪，亏得他见过怀书锦，也见过群鬼，早已见怪不怪了，否则真要被吓得昏死过去。
老母猪嗷嗷地叫着，在不大的庙里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饶是见多识广的朱鹤翔也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看到门外桂嫂一家便想走过去问一问。他的前脚刚踏出台阶，门就在他的身后“呯”的一声关上了。他试着推了两下，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
李雩已经把避水诀看了两遍，差不多能够背下来了，正要去试试灵不灵就听到庙里有人声，有猪叫，还有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
这个时候天还才亮，这些声响也太奇怪，李雩和紫苏、厚朴几乎同时进到了庙里。
老母猪似乎能看到他们，马上安静了下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连张了好几下嘴才费力地说：“雩儿，是娘亲！”
厚朴忙布下了一个隔音结界，小庙的四周就像挂了一圈透明的白色珠帘，不管这只老母猪说的是真是假，它是人是妖都不能让人们知道。
隔音结界是李雩这几个月的研究结果之一，是最简单的一种，也是最早研究出来的一种。李雩对自己的成果全都毫无保留，在所有人当中厚朴和紫苏学得最多最好。
小紫和小苏相对少一些，这一方面是因为她们本来的资质就差一些，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们还在跟着香香学易理，一心不能二用。
香香只学了最容易的一部分，其中就包括了这个隔音结界。
朱鹤翔是凡人，没有一点法力，他知道怎么做，也愿意研究，却一点儿也不会使用。这个法术对于他来说只是屠龙之术，但他还是愿意帮助李雩，这是因为他的一番好意做了错事，伤害了大家，想要弥补，更是因为听说了李雩成神后杀大野猪，救刘贵的事迹心生敬意。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这件事比起上京赶考，身居庙堂指点江山还要有价值得多。
每个人的禀赋各有不同，人生经历和性情喜好也千差万别，是天意让他们聚在了一起，谁也没有发现脚下的路已经悄悄的出现了变化，各人都必须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李雩仔细地观察着这只老母猪，它的脚受了伤，它的眼中满是泪水，但实在看不出一只猪的表情，不知道它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只丑陋的老母猪和娘亲联系在一起，那简直是对娘亲的亵渎！
李雩想起以前的小全，以为又是妖精的诡计，厉声大骂道：“哪里来的猪妖？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厚朴连忙取出无情棒，紫苏也抽出情丝，二人在李雩的身旁严阵以待。
老母猪哽咽着急切地说：“判官大人托了梦，没有多少时间了……雩儿，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你……你长得真帅，我就知道你长大后会变得很帅……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一声娘亲……”
这只老母猪说话的声音语气和娘亲一模一样，李雩吓得坐在了地上。小时候的事情他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对娘亲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唯有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你长得很帅。
李雩知道自己长得并不好看，实在想不通娘亲为什么会说谎。如果不是成神后脱胎换骨，也许世上永远都只有娘亲一个人这么说。
厚朴和紫苏是见过李雩他娘亲的，这语气音调完全一样，他们无比震惊，却已有了七八分肯定，可是为什么啊？他不是天神下凡吗，为什么连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办法庇佑？
李雩固执地摇着头，就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样地大嚷着：“不，这不可能！我娘亲是个好人，她又怎么可能会投胎变成一只老母猪？你骗我，你骗我！这些话是你从哪里听到的？我又没有变猪，你怎么可能会是我娘？”
老母猪的力气也已经耗尽了，倒在了地上，眼神一刻也舍不得从李雩身上移开，说道：“我可怜的孩儿！娘亲没有能力，只能做到这么多，能够在死前再看你一眼就心满意足了，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很好，真的很好……”
黑白无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这里，他们把绳索套在老母猪的脖子上，把它的魂魄剥离开来。老母猪看着李雩缓缓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它拼了命来到这里，还没有听到李雩叫声“娘亲”，就要永别了……
李雩的脑子里突然象是用刀绞了一样痛，痛得他大叫一声弯下了腰。
老母猪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挪不动步子了。黑无常用力地拽了一下，老母猪摔在了地上。
“不要！”李雩终是不忍，叫了出来。
“雩爷还有何吩咐？”黑白无常停住脚步，一脸愕然地看着他。
老母猪忙爬起来抢先说：“不关他的事！老身罪孽深重，往生前想要来求得神明保佑，故此大胆前来。”
两无常教训了几句，对李雩唱了个诺牵着老母猪就走，老母猪边走边哀伤地唱道：“小宝宝，快睡觉，明天带你到外婆家……”
歌声哀怨婉转，动人心弦。这正是李雩小时候娘亲哄他睡觉时唱的歌，用的是软侬的吴州方言，在整个刘家村除了他们母子就没有人会唱这首歌。
紫苏已经笃定这老母猪正是李雩娘亲的转世，知道厚朴也是同样的想法，可是看看李雩，他的表情瞬息万变，明显受了极大的刺激。
这只又脏又臭的老母猪确确实实就是他的娘亲，认，是做为人类的耻辱，是神的污点，不认，罔顾天理人伦。
厚朴和紫功对视一眼，他娘亲太可怜了，他们多么希望他能够认啊！
他可是“四大恶人”，曾经的桑思齐，他会认吗？
他已经被耻笑为暴发神了，这……这落到旁人嘴里又是一个笑柄啊！
“等等！”李雩大叫一声，站起来飞奔过去，拦住黑白无常，“你们不准带她走！”
白无常为难地说：“大仙，我们就是两个跑腿的，不敢耽搁啊！”
黑无常也说：“是啊，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请不要让我们难做。”
李雩脸上一沉，上去就要强行解开绳索。黑白无常又如何能答应，李雩不耐烦就要动手，厚朴和紫苏忙在两旁拉住。
“别这样，打鬼差是会犯天条的！”
“你只是地仙，管不了阴间的律法，没有用还会吃亏的！”
老母猪闻言，也急得嗷嗷叫：“不要为我惹麻烦，你若是这样我死了也不安心！”
李雩看了看这只老母猪，虽然万分不情愿，但它的的确确就是娘亲。他否认不了，其实这老母猪叫第一声时他的心就一阵狂跳，这就是母子连心。
她一身的伤，受了那么多的苦，就是为了见自己一面……她是娘亲，只有自己的娘亲才会有拼了命地见一面……儿不嫌母丑，哪怕她变成了一只老母猪，那也是娘，娘都不认就不配当个人了……她就要被带走，再不相认就迟了……
终于，他明白了，为什么如果不是成了神他将会投胎为一只猪，那并不是惩罚，而是续母子的缘分啊！如果能够母子团聚，即使当只猪又有什么关系？
猪有什么罪？它的一生从不伤害任何人，也没有过多的要求，最后把所有都奉献了出来。
“娘亲！”李雩和老母猪抱在了一起，“我李雩再混，也不会不认自己的娘亲！娘亲！您这是怎么了？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呜……”
“你这傻孩子！娘亲只要见你一面就好，你这样子让别人都知道了以后怎么办？你可是神啊！”
黑白无常面面相觑，一个神的娘亲竟然是头猪，这说出去谁会信？两无常对视的眼里露出了不屑和讥讽，白无常甚至虚情假意地说：“雩爷，您可是神，别为难咱小的，还要赶着去复命呢！这时辰可耽误不得，你看……”
李雩顾不得他们的小人嘴脸，苦苦哀求着，“求你们让我和她再多说几句吧！你们要钱，是吗？我有，你们要多少我给多少！”
这就是天理人伦！
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厚朴和紫苏也在旁边默默流泪，他们是木头人，他们没有爹娘，他们多么希望能够也有爹有娘啊！
“这个……”白无常装模作样的想了一小会儿，“这样吧，你可以跟我们到鬼门关前，有什么话可以边走边说。”
李雩深恨这样的敲诈勒索，可是为了娘亲也只有忍了。
别无他法，一边走紫苏和厚朴就一边给钱。钱给得多，两无常就走得慢一点；给得少，他们就走快一点。
李雩此时顾不得那两个小人，暗暗已经发誓，好大的胆子，居然欺负到他头上了，有朝一日要给他们好看！
黑白无常后来觉得他们发现了一个发财的好法子，从此以后就变成了惯例，死者的家属都要在送殡的路上洒冥币。连神都屈服了，人又能怎么样呢？
李雩有一肚子话要跟娘亲说，娘亲也一样。他们互诉着衷肠，分别得太久，有太多话想要说，只是娘亲对有些问题却总是三缄其口。
到了鬼门关，李雩还想跟进去，可是到了门口就被一阵阴风吹得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
他还是想要往里面硬冲，可冲击的力度越大，反弹的力道也就越大，一阵阵的阴风吹得他身发抖，透骨的寒意象在吸走他全身的力气。
“为什么？娘亲，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这个问题他已经在一路上问过无数遍，可娘亲总是含泪不语。
老母猪进了鬼门关，回过头来说：“你回去吧，不要管我，我就是想见见你。你帮了小桂一家，咱们再也不欠任何人的了，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个神，以后见到了判官大人，记得替我说声谢谢。”
哼！判官包源海！李雩握紧了拳头，说得可真漂亮啊！
——养头猪年底还可以有肉吃，养了你还不如养一头猪呢！
那时他半句也不敢反驳，只有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可娘亲呢？娘亲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落到这样的处境？
老天不公，还装做一本正给地记劳什子的天书，却压根没有天理！
白无常到底不敢得罪李雩，又补充说道：“大仙，确实不是小的们有意阻拦，只是老……你娘亲……的娘亲实在是等不及了。你们在这里叙旧，她还在那里痛着。”
“是啊，是啊！你娘亲能够……早投胎还是福气，因为你救了许多人，所以才能……”
怕泄露天机，白无常趁人不注意踩了黑无常一脚，黑无常连忙捂住嘴不敢多说了。
李雩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许进来打扰。厚朴守在了门口，紫苏则去通知朱老头，要他买下这只死去的老母猪，好好地安葬它。
怀书锦把群鬼留下的钱都给了朱鹤翔，反正一棵树也没有要花钱的地方，现在这些钱正好派上了用场。
桂嫂夫妻又如何肯收，推脱不掉竟然飞也似的逃跑了，朱老头实在是追不上。
……
午时，李雩突然打开门出来，对守在门外的全家人郑重地宣布：“我要闯一闯阴曹地府，要去问一问阎王爷凭什么要这样对我娘亲。如果他不给我一个交待，我就要上南天门，找玉皇大帝讨一个说法。我要是回不来了，以后你们就跟着香香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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