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师生之间 二
凌若竹曾在山外的轻语镇住了多年，因此他有着丰富的登山经验，据他目测下来，环山而上至少需要一日的时间才能登上玉峰顶。但是现在时处深冬，满山积雪，登顶的时间至少会推迟两个多时辰。
凌若竹在山洞中休息足了，便找了两根山竹，然后待雪停了，开始带着宋灵犀登山。登山是一件极具耗费体力的事情，尤其是在深崖之下，没有道路的野岭间。宋灵犀只是走了半个时辰，凌若竹就开始拉着她往上走，再有半个时辰，宋灵犀连走都不想走了，凌若竹已经在背着她走了。
筋疲力尽的宋灵犀一上了凌若竹的背上，话就开始多了起来，东面的风景在雪色中多么多么漂亮，而西面秃秃的一点也不好看之类的话语。
就这样凌若竹背着宋灵犀绕着燕山深腹之地盘山而上，暮色已临，寒气袭人。凌若竹浑然没有感觉到，因为他是背着一个人在登山，虽然这个人并不是太重，但还是热的大汗淋漓。宋灵犀就不一样了，随着天色的降临，她伏在凌若竹背上打颤越来越厉害。
二人重登玉峰顶之时，正值深夜，宋灵犀已经冻得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凌若竹忙将外衣披在她身上，随后放下手中的山竹，这才缓缓吁了口气，展臂长长伸了懒腰。
宋灵犀冻得使劲裹着凌若竹那件出满汗气的外衣，只露出两只眼睛不住的瞅着凌若竹。她自己只爬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说什么也走不动了，而这个看起来其貌不扬，弱不禁风的黑脸大叔，却可以一路上背着她飘然如风，毫无倦怠，因此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敬佩之色。
偏巧这个时候被凌若竹看到了，只听他淡淡说道：“佩服就说出来，憋在心里挺难受的。”
宋灵犀见他这样，忽然咯咯一笑道：“凌老师，你这个人长相一般但见识卓绝，功夫又好，而我姐姐才貌双绝，嫁给你虽然吃点小亏倒也无伤大雅，你看怎么样？”
凌若竹心里一动，嘿嘿笑了两声道：“瞧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聪明伶俐倒也罢了，居然眼光也不俗，可惜你姐姐未必有你这样的眼光。”
宋灵犀展颜道：“我姐姐不识货不要紧，关键我是个行家呀。老师，你放心好了，姐夫我可不会乱叫的，除了你之外谁想当我姐夫，我头一个反对。”
凌若竹缓缓点了下头，喃喃道：“谁想当你姐夫，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宋灵犀一下叫道：“怎么没关系？我姐姐只能管他叫丈夫，能叫他姐夫的只有我。”
凌若竹“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是这么个道理，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最重要的。”
宋灵犀笑道：“你放心吧，我爹爹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了。”
凌若竹莞尔一笑道：“你怎么知道？”
宋灵犀翘了翘嘴唇道：“我就是知道。”
凌若竹又笑了笑道：“你姐姐那样的人，在下可不敢高攀，赶紧回庄了。”说着拉住宋灵犀便朝山庄走去。
二人回庄后立时引起庄内上下一阵轰动，尤其是一向心如止水的宋飞翼，见到妹妹平安归来，激动的眼花微闪。宋灵犀又将凌若竹的未被大火烧死的事情从头到尾向宋飞翼及管家宋贤等人讲了一遍，至于这几日跌落深谷的事情只是草草说了几句。
宋贤等人听完，立时叫人去通知那些派出庄外寻找宋灵犀的弟子。此时夜已过更，管家宋贤还是吩咐庄内厨子为二小姐及凌若竹准备上好的饭菜，同时叫人为凌若竹备上好的客房。
很快半月过去了，庄主和夫人还是没回庄，此时天已隆冬，山上的风冷的异常。
凌若竹穿着厚厚的白色羊皮袄，围在火势很旺的炭炉旁，显得十分惬意。他轻轻用茶杯的盖子撩了下杯中浮着的茶叶，然后慢慢尝了一口茶，用舌根咽了一下，这才缓缓出了口气道：“西湖龙井，回味无穷！”
旁边坐着的宋灵犀歪头看着他道：“凌老师，我记得你说这好茶就像好人一样，先苦后甜，越喝越甜，可是喝的太多不也一样撑的肚里面难受么？”
其实经过这段时日，凌若竹早已发现宋灵犀聪明异常，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棋画音律她都能学以致用，除此外她还能问出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好几次问的凌若竹都冥思苦想半天。
此时的凌若竹早已习惯了宋灵犀的古怪想法，所以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好茶是用来慢慢品味的，而不是一下子倒进嘴里喝的，你把它当水喝自然是会撑着，可是慢慢品是永远不会撑着的。”凌若竹慢条斯理的说着，他渐渐觉得老师当久了头脑会反应很快，可是说话的语气反而会变得很慢。
宋灵犀点了下头“哦”了声道：“今天你教我什么？”
凌若竹缓缓道：“出去走走，感悟一下万物苍生。”他只不过二十几岁出头，还未到感悟宇宙苍生的地步，但是在宋灵犀的面前他总要装的老成持重一点才可以，因为只有这样宋灵犀才会更尊重他一点。
玉峰山庄后山陡峭无比，尽头却是万丈深渊，此处山风在隆冬之际袭来，即便是穿着厚厚羊毛大袄的凌若竹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更何况是他身后的宋灵犀。
凌若竹见宋灵犀全身颤抖，而他自己也早后悔来感悟什么万物苍生了，于是开口道：“天寒地冻不是万物复苏之际，来这里是感悟不到什么东西的，我们还是等着来年开春再感悟吧。”
宋灵犀瑟瑟发抖的蠕动嘴角道：“你这句话是我跟你学习以来听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两人相视一眼，点了点头，居然心有灵犀般突然朝着庄内跑了过去。
不久二人已进了山庄，宋灵犀边走边轻骂凌若竹不合时宜，不觉间经过庄内一间极为雅致小居，从里面传来阵阵悠扬的琴声。
这里正是宋家大小姐宋飞翼的琴房，每日午后宋飞翼总是会来琴房练一个时辰的琴，但有些时候会多练一段时间。
宋灵犀以前从未对姐姐的琴声留意过，可是自从拜师学艺之后便时常留意了，尤其前段时间凌若竹刚刚教会她如何通晓音律。
“我姐姐的琴弹的真好，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到这种地步？”宋灵犀忽然留步叹道。
凌若竹虽然对音律甚是精通，懂得琴声之境，但是懂琴的人未必能奏乐。
凌若竹暗暗静心听了一阵，忽然说道：“琴声虽妙可美中不足，她音韵跟曲调拿捏的很到位，可惜琴弦没调好。你还记得我是怎样教你调弦的么？”
宋灵犀点了下头，凌若竹示意一下道：“你去帮她调下琴弦，只须微动宫弦即可。”他说完便离开了琴房。
房间里果然暖和极了，凌若竹觉得自己刚才去后山感悟苍生，简直是天大的一个错误，好在他懂得迷途知返，现在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炭火还是那么旺，凌若竹自己倒了杯龙井茶，围在火炉旁慢慢品了起来。很快房门已经打开，宋灵犀满脸喜色的走了进来，边走边得意道：“老师，你真厉害，我姐姐今天夸我了，我从小到大头还是头一次见她用那样的眼光看我。”
凌若竹故作淡定，缓缓喝了口茶道：“琴中包罗万象，你姐姐的琴技已经极高，你想超过她还差得远呢，千万不要得意忘形！”
这时宋灵犀已经坐在凌若竹身边了，她道：“那你呢？”
凌若竹摇头道：“论琴理，你姐姐比不上我，但说到琴技我是全然不会的。不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儿，不出三年只怕就能追上你姐姐。”
宋灵犀显得格外开心，笑了半天才道：“老师，我姐姐让我跟你带句话。”
凌若竹似乎突然来了精神，急忙放下茶杯道：“什么话？”
宋灵犀见凌若竹双眼泛光，捂嘴笑道：“老师你能不能稳重一点，一提我姐姐你就两眼发光。”
凌若竹咳了两声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君子爱美，取之有道，用之有度。我平时不是这么教你的么？”
宋灵犀道：“你不是说君子爱财么，现在怎么成君子爱美了？”
凌若竹瞪眼道：“我只是教你一种方法，你不会举一反三，便是一种死学。活学活用，融会贯通，才是我教你学问的精髓！”
宋灵犀哼了一声道：“那君子害人，杀之有道，宰之有度，也是对的喽！”
凌若竹伸手指着宋灵犀，倒抽了好几口气，才说出话来：“谬论哪，你这是谬论哪，强词夺理，无法无天！”说完不住的拍着心口顺气。
宋灵犀见状嘿嘿笑了几声，忙上前作揖，装出一副很乖巧的样子，跑到凌若竹背后替他轻轻捶背道：“我跟你闹着玩的，我姐姐说先前对你照顾不周，请你多多见谅。”
凌若竹听完把手一伸，宋灵犀急忙领悟，将桌前茶杯端到他手中。
凌若竹喝了好一阵茶，这口气才消了下去，然后说道：“灵犀啊，我跟你讲个小故事。从前有位老师，他有一个很出色的弟子，人称子贡。这个子贡跟着他老师学了很多的学问，有一天他问他的老师能不能送他一个字，可以让他受用终身。这位老师想了想说，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个字，或许只能是个‘恕’字吧。跟你姐姐说，她对我从未不周，何来见谅。”
宋灵犀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可你刚刚说那个‘恕’字是什么意思啊？”
凌若竹道：“当时子贡也是这么问他老师的，他的老师说‘己所不欲，忽施于人’，我们自己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强迫别人去做。”
宋灵犀道：“如果别人要伤害了我们呢？”
凌若竹缓缓道：“选择宽恕，否则你会一次次的在回忆中自己伤害自己。”
宋灵犀恍惚明白了，只是还不太明白，她长大后再回忆凌若竹今天的这番话时经常感慨，不过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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