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线人（下）
1996年秋。
陈年接到周向荣最后一个电话。
“陈哥，老虎今天交易，晚上八点，城东大岭山水库。”
“收到，你自己小心点。”
陈年正欲挂电话，周向荣在电话里头吞吞吐吐地说：“陈哥，我累了……干完这一票……我想回家。”
陈年沉默了片刻：“行，知道了。”
“老虎”是当时陈年调查的一个走私犯，长期在北方边境一带贩卖珍稀文物和野生动物，警方抓捕了数次，但此人手眼通天，总能在行动实施前闻风潜逃。这一次，陈年信心满满，向上级保证一定会将这只老虎人赃并获，绳之以法。
但他同时也感到一丝忧虑。因为“累了”、“回家”是陈年和周向荣约定的暗语，只有在十分危急的关头才会和对方说。而此刻，他深知周向荣处境危险，但他没有办法确保线人的安全，他甚至不知道周向荣此时人在何处。
陈年不知道，但老虎知道。
周向荣的那通电话就是老虎逼着他打的。为了揭穿他的卧底身份，老虎要他当着弟兄们的面给陈警官打电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老虎事先已提醒过他。但老虎让他把交易的时间和地点照实说，他就不知道老虎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周向荣心想，死也要死得明白，就问：“为啥故意把消息告诉警方？”
老虎彼时正在吃鸡，剃着牙对五花大绑着的周向荣说：“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倒要看看，那个姓陈的是想要我的命，还是你的命。”
老虎说罢突然怒目圆睁，手下小弟将周向荣连摁带踹弄倒在地。
周向荣目光如炬：“我的命不值钱，死有何惧？”
“好一个死有何惧！……向荣老弟，我敬你是条汉子，可是……你帮条子再多，也终究是个贼，咱们这种人，洗不白的……你何全心全意地跟我？咱们兄弟联手，必定能干一番大事业！”
“大事业……”周向荣一声冷笑，“走私犯也配谈大事业，笑话！”
身后小弟听不下去，上前甩了他一记耳光：“姓周的，你特么别给脸不要脸……”
“别这样！”老虎起身喝道，“自家兄弟，犯不着这样。”
周向荣梗着脖子，向地上啐了一口鲜血，怒道：“老虎，你蹦达不了多久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拿我当筹码，你完全想错了……我算什么东西？对你，对他们，我不过一颗棋子……”
老虎皱起两根长寿眉：“既然这样，你还给他们卖命个什么劲呢？跟我干，至少能保你荣华富贵。”
周向荣哼了一声：“像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
“周向荣，其实我早看出你是卧底，知道我为什么还留你到现在吗？”
听到老虎这样说，周向荣忽然有些心虚。
老虎继续道：“老话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的确有心拉拢你这个人才，让你真正为我所用。但就在刚才，我改主意了……你一定以为是你坚定的信仰和有情有义的个性改变了我，错……有句话咋说的来着，得不到的，就让它毁灭……好歹你也跟了我几年，你应该了解我，在我这，恐怕不只毁灭这么简单……”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啊……”
陈年在队里领弹夹和防弹衣的时候，耳边一直回响着周向荣凄惨的叫声。直觉告诉他，周向荣可能要出事，或者，已经出事了。
思量再三，陈年走进了局长办公室，请求保护线人周向荣的生命安全。但这也意味着周向荣的身份就此曝光。抓捕老虎犯罪团伙的行动成功了还好，倘若有什么差池，周向荣对外身份泄露，对内得不到组织信任，极有可能陷入两难的境地。
陈年也是后来才领悟，干刑警的，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凡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
那天晚上，陈年带队赶到大岭山水库，按照计划部署警力，埋伏在几个关键点位。大岭山水库位于桦江市最东端，离边境直线距离不过十里，口岸贸易频繁，每天都有车辆和船只往返，周边自然环境颇为复杂。
看看手腕上的分针秒针一圈圈地走过，陈年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忐忑：“老虎会出现吗？……周向荣还活着吗？……”
这样想着，有人报告说，前方半岛处发现可疑船只靠岸。陈年在对讲系统里发出指令：“各小组就位，一切按计划行事，发现交易再行动。”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发现线人，尽量确保安全。”
是的。陈年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用“尽量”这个词，而不是“务必”“一定”之类的。这也是后来导致他很多年都无法释怀的原因之一。
然而彼时，比陈年更在意这两个字的是周向荣。原来，老虎事先安排人在交易地点附近安装了隐蔽的监听系统。周向荣虽早已向死而生，毕竟他干的就是刀尖舔血的生计，但他还是对陈年抱有一丝幻想的，他以为凭借他们之间的信任和感情，陈年不会轻易放弃他。
“看看，看看，”老虎啧啧地说道，“这就是让你为他卖命的陈大队长，你的陈哥，向荣兄弟，我都替你感到不值。”
周向荣没有说话。
老虎又加了把火：“你现在就是警方的一枚弃子，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让我去交易。”周向荣突然说道。
“啥玩意？我没听错吧？”
“我想通了，给我个机会，让我去交易，我要跟姓陈的做个了断。”
“可以啊。”
“我要一把枪。”
“哼！你当我老虎是吃素的？！给你枪，到时候你临阵倒戈，再把枪口指向我，跟你的陈大队长里应外合……你特么当我傻吗？”
“你可以自己去，但你应该清楚，外面有无数个狙击手等着你，你出去就是个死；你也可以派别人去，但我相信他们肯定拿不到钱，别忘了这条线是我搭的，老毛子看不到你我，恐怕是不会交易的。所以，我去是最好的选择。”
“大哥，不可以。”
“大哥，不能让他去。”
面对手下弟兄的忠告，老虎伸出手掌：“让他去。”
“大哥……”
“给他一支枪。”
“大哥……”
“别说了，就这么办。”
尽管手下个个满面愁容，但老虎却面不改色。当周向荣整理妥当准备出发的时候，一个声音站了出来：“大哥，我跟这小子一起去。”
老虎打量了一眼说话的人，给了个默许的眼神。
于是，二人把子弹推上枪膛，别进腰里，拎着两箱货物向靠岸的船只走去。然后，老虎叫来一个心腹，做了个挥手的动作。
“都做掉吗？”
“嗯。”
“可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明白了。”
几十米之外，陈年看见周向荣拎着货箱走向交易地点，顿觉头顶一阵霹雳。迟疑中，对讲系统里传来总部的指示：已锁定，老虎藏在一百米之外的水闸后方，周向荣可能已变节，交易开始后立即行动，要将犯罪份子一网打尽。
陈年此刻心如刀绞。
那一边，周向荣拎着箱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旁边同行的人突然开口：“别整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
“看出来了？”
“我都能看出来，老虎看不出来？所以，你就别寻思舍生取义，立功表现啥的了。我把话撂这，一会不等警方开枪，老虎的人先把咱俩打死。”
周向荣心头一颤，脚步放慢。
那人又道：“继续走，别停，不然马上有枪子飞过来。”
“那你说咋办？”
“你要是信我，呆会枪声一响，跟着我跑。”
“有活路吗？”
“两边都是死，何不拼一次！”
“为什么帮我？”
“我不是帮你，我特么也想活命。”
“那你可以不跟我过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想赌一把，干不干？”
“干！你讲话了，两边都是死，为啥不干？对了，这位兄弟，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徐天。”
砰。
二人还未走到交易地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各方都乱了。
枪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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