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萧瑟悲风凄凉人
大梁建丰十四年秋，安宁公主西嫁回鹘，道宗传人勾结西域诸胡，忤逆犯上，公然于北上隘口袭击辇驾，劫持公主。是役回鹘军马折损数千，葛罗王子重伤败退。
噩耗入朝，明宗陛下龙颜震怒，亲口斥道：“自大梁开朝以来，各路贼寇莫有猖獗如此子者，此乃天下第一贼人大寇，当举国之力剿之！”又下旨意：“西域诸国贼寇横行，民不聊生……彼此勾结，侵犯天威，罪不可恕……当兴兵讨伐，涤荡乾坤。”
回鹘王廷亦是哗然大震，所幸葛罗王子回抵王宫之后，经请圣巫作法七日，性命终得保住，便遣使入京，表奏当日情形。大梁明宗陛下不予迁怒追究，反倒另择宗室女嫁于葛罗王子，与回鹘重修秦晋之谊。
圣旨既下，兵部诸臣子固然整日繁忙，从各道调兵遣将，征夫筹粮，礼部官员亦是忙着皇族宗室女的册封及两国再度和亲之事，大内和刑部以及朝廷中某些极为隐秘的衙门更是派出大批人手出塞西进，寻找安宁公主殿下的下落。
叶生叶落，雁归雁离，转眼又是秋风萧瑟的季节，这一日忽然大内高手齐出，护送一名面目苍白的老者及一名妙龄女子入宫，一直送入紫宸殿旁的御书房内。
之后连续数日早朝，有细心的近臣发觉明宗陛下神情落寞，有郁郁之色，整个人仿佛又苍老了几岁。当然一些更为精明的大臣从宫中及刑部等近日人手调度之中已然猜出一件要紧之事来：公主殿下怕是已然顺利回到宫中了。
至于为何陛下并未将此消息昭告天下，怕是牵扯到皇族脸面乃至一些极为隐秘之事，这些大臣自然明白还是不要探究为好。
数日后，公主殿下出嫁前所居的锦绣宫依旧冷冷清清，宫中原本更为冷清的一所道观内却迎来了一名极为年轻的道姑，素袍清面，终日静坐诵经。
大梁朝道门衰落，皇族中鲜有人通晓道义，此处道观乃是前朝弃留，只因供奉着数座道家真君金塑，无人敢动手拆除，这大殿及一旁小小的院落才得以保存至今。如今这年轻道姑重开山门，随侍者亦不过寥寥数人，丝毫难现这道观大殿数十年前的昌盛，只有一只白色小狐偶尔在金塑间跳跃卧躺，给肃穆的殿宇内增添几分生趣。
“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是种菜畦”，长安城内不仅皇城极为宽广宏伟，诸条街道贯穿南北东西，其间坊市成片，宅院成群，亦是显得泾渭分明。城内东南有一处宣义大街，乃是官宦人家府邸集聚之所，其中一处朱门大院前石狮拱立，守门护卫俱是一身精甲，与别处另有不同，正是本朝云麾将军的府邸。
这一日夜深之时，此处府邸内的书房中依旧有灯火照耀，云麾将军李漠河一身闲服，依旧在诵读兵法。
“李元帅若能早知‘厉士利械，则涉难而不匮。进无所疑，退无所匮……‘去年大漠一战也不会溃不成军……”一声喟叹，此窗旁传来，李漠河毕竟半生戎马、久经战阵之人，行事也算机警，“铮”地拔出随身宝剑之后，又轻轻叹了一声，将宝剑放下：“你是何人？岂可妄议朝廷战事？”
话语刚落，窗外之人便冷哼一声：“好一个妄议战事！征夫血染沙场，马革裹尸，是非成败却任凭朝堂高位者馋言佞语，你们对得起埋骨异乡荒野的同袍么？”
云麾将军沉默一番，沉声道：“本将当年亦是一名普通士卒，累积军功，才有如今这般地位……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马革裹尸乃是为军者本份，岂可生怨？”
窗外之人愤怒道：“凉州裴氏三世为将，一门忠义，多有为国捐躯者，去年西征，裴氏父子明明是为主帅殿后战死，怎么李元帅归朝之后，西征惨败反倒成了大捷，成功掩护中军撤离的裴氏父子，反倒成了贪功冒进的罪人？”
李漠河须发浮动，瞪眼道：“深夜闯我府邸，不盗钱财，不取人命，阁下究竟是何人？”
脚步轻响，窗前的阴影中走出一道身影：“元帅大人，一年多不见，可还记得末将么？”
李漠河眯眼细觑，待瞧清了对方长相，顿时惊道：“裴……贤侄，果真是你，此前阳关外大战，据说我大军阵前有奇兵天降，将那格萨尔斩首，可是贤侄你？”
来人冷冷道：“裴氏父子早已战死沙场了，我无名无籍，残躯所存，不过一缕复仇之念……诛杀了格萨尔，不过报了性命之怨，满门抄斩、英名受侮，此仇更加不共戴天，不做了解，如何甘心重回黄泉？”
李漠河面色暗淡，喃喃道：“的确如此，贤侄今夜拜访，可算是找对人了，去年西征还朝，我侥幸得天子嘉奖赏赐，心中却一直有愧，无颜面对阵亡的西征将士……能死在贤侄手中，正好解脱。”
来人面色微变，旋又冷冷道：“你不怕死？”
李漠河长叹一声：“终日惶惶，寝食难安，可谓生不如死。”
来人冷漠的声音里愤意难掩：“既然心中有愧，为何不自揭真相，明告世人？！”
李漠河复又提起宝剑，手抚剑锋，喃喃道：“此剑名为龙泉，乃三年前我受封云麾将印时，陛下亲赐与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事有偏差，唯有以死谢罪……”说罢已横剑颈中，作势欲刎。
岂料一只手掌探来，将他右手死死摁住，李漠河沉声道：“贤侄既要报仇，为何阻拦于我？”
来人的声音里冷意渐褪，变得苦涩沉重：“我听闻此番皇帝又欲西征，不过兵部调集的诸将之中，却无元帅大人之名……”
李漠河面色更为黯淡：“陛下慧眼如炬，我这点微末本领，岂能长久欺瞒？”
来人眼眸中精光闪现：“据说西征之事，乃咱们大梁皇帝执意而为，誓要开疆拓土，成就不世功勋。我乃……从前只知兵法韬略，不懂人心诡计，如今结交异士豪杰，才有顿悟：若西征惨败，朝廷重责将领，不仅有损天朝兵威，亦会造成再兴兵伐时，后任主将用兵保守，裹足不前。”
说到此处，来人陡然直视云麾将军：“而这一切，却非如今陛下所乐见……如果反其道而行之……”
“够了！”李漠河低喝一声：“贤侄，你莫要被仇恨蒙蔽双眼，胡思乱想。”
裴行昭此时已松开手掌，翻身出窗，身躯渐渐溶于夜色之中：“这并非是我胡思乱想……当日家父毅然领兵断后时，嘱咐我河西将士：李元帅忠勇耿直，乃国之良将，此番虽出师不利，来日必会卷土重来，为我等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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