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绝境处处皆悲歌
时至三月，中原各地已渐春意盎然，昆仑山巅依旧白雪皑皑，冷如深冬，好在西域阳光明媚，将四周冰雪照得透亮如晶，似莫怀远这等习武之人，不仅不觉寒意迫体，反倒目放异彩：好一处静心修道的所在！
昆仑派的建筑并不全在雪峰之上，除了乾坤主殿及祭祀、炼丹、会客、传功等诸厅房外，掌门及弟子们的起居之所俱建在一处山坳里。此处有温泉，氤氤氲氲，掩映着远处的翘檐青砖，山峰冰川融化的雪水汇成一股清冽的涓流，蜿蜒至此，一派祥和之景。
只是莫怀远跟随凌苍子一路走来，但听雪峰上清啸阵阵，所见昆仑弟子无不面带悲戚之色，与凌苍子见礼时个个肃然，整座缥缈峰竟无一丝欢声笑语。
及至掌门所居的住所前，守门的弟子一见凌苍子，眼圈立时红了起来，轻声道：“掌门师祖已经昏迷半日了……”
屋内居中乃是一副卧榻，四周点着七星灯，卧榻上一名老者双目凹陷，气若游丝，如同四周飘零的灯火般恹恹欲息。
许久后，老者耷拉的眼皮开始轻轻翻跳，苍白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好似在喃喃低语，诉说着什么。又过了许久，屋内突然有极为熟悉的声响传来，这声响飘飘渺渺，似天龙的沉吟，又似鸾凤的清啸，正如昆仑弟子在雪峰之巅日复一日纵跃舞剑、霜芒击空的声音。
老者双目骤然睁开，但见一道身影正仗剑翻舞，身法似乎极快，快到以他此刻的目力，已难以跟上移动的轨迹，唯见一道刺目的剑光跳如银蛇；似乎又极慢，慢至舞剑者清矍而坚毅的脸庞都清晰可见，那样的熟悉……
“凌虚……”一声呼唤，声音极轻、极缓，却字如千斤，重重地坠在舞剑者的心间，令他身躯颤动，呆立在原地。
剑光顿敛，卧榻上老者双目中的迷离之色亦渐渐消散，叹道：“剑术如此奇险卓绝，一往无前，你像极了一个人，但又不是他……你是谁，跟……那个人是何关系？”
莫怀远面色肃穆，转身至床榻前，先长跪于地，然后恭敬道：“晚辈莫怀远，参见昆仑掌门真人……”
老者浑浊的目光转动着，扫过他的脸庞，说道：“快请起来，老道昏聩，如何敢受此拜。”
莫怀远依旧俯身于地：“晚辈剑术乃是翟前辈传授，追根溯源，可算半个昆仑弟子，如此一拜，理所应当。”
“凌虚……”老者惨白的面容顿有奇光泛出，苍白而干枯的发须一缕缕地抖动着，连声调都跟着颤抖起来：“凌虚，这么多年都没他的消息，他如今可还安好么……”突然面色一变，问道：“传你剑术？他传授的是哪几路剑法？”
莫怀远道：“翟前辈一切安好，只是时时惦记师门，想念您老人家……传授晚辈的剑术只有一路，唤作‘流云剑法’，乃是前辈他剑走偏锋，自创而出……翟前辈曾言道：武功外传，乃是江湖大忌，他虽被逐出师门，但终究是昆仑的人，师门学来的剑术，万不能私授于他人。”
老者面色稍缓，叹道：“傲而自拘，的确是凌虚的作派，快快起来吧……”目光转动，又朝侍立在床塌边的一人说道：“辛苦你了凌苍，死生自然，自有天命，不必费力替为师守护这几盏续命星灯了……”
凌苍子悄拭眼角，强颜笑道：“翟师弟向来孤傲不群，如今竟也收了传人，师尊乃证道高人，此次定可逢凶化吉，安顺无虞……”
老者摇头道：“为师修行，非为证道长生，但愿知劫顺命，薪尽火传……”边说边朝莫怀远上下打量，枯瘦昏暗的脸庞隐现一丝喜色：“铩羽而归，一日生死，乃我之劫，非道之劫……如今道宗显威，薪火得传，此乃道门之幸，亦我之幸，既已得窥天机，复归尘埃，又有何妨？”
这番话蕴含玄理，将生死看得极淡，凌苍子却听得心中悲凉，急转开话题，说道：“师尊，弟子与莫小友一路同来，途中畅谈，可是听闻翟师弟的剑术愈发精进绝妙了……”
老者道：“凌虚天资不凡，剑术精进自不稀奇……”
此时莫怀远已然会意，不待老者询问，就急忙说道：“翟前辈闭关数年，一直在参悟剑道，尤其是昆仑派的几路剑术，复练许久，屡有新悟，曾言道：常人习剑，得其形不得其神，虽失要领，他自己剑走偏锋，以神代形，以杀戮证道，亦存谬误……”
当下便将当日在蛇谷中翟流云的那番感慨说出，老者终于有所触动，叹道：“一为始，变化万千，终回本源，可喜可贺……”脸上一缕笑意未及敛去，突然摧心裂肺般咳嗽起来，一旁凌苍子急忙抢过身去，将他扶住，却见一缕缕鲜血不住被咳出，顿时慌了，冲门外叫道：“快取雪参玉露丸来……”
老者却将枯瘦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拦道：“不必了，为师命劫已至，当顺天命……”
凌苍子突然双膝跪地，急道：“师尊，如今翟师弟已寻到了，以他的本领，必可率领同门击败强敌……师尊到底为何人所伤，还请告诉弟子……”
莫怀远亦跪倒在地，与凌苍子一道苦苦相劝，老者握住二人手掌，却只说道：“道若大兴，其弊自除……”说罢双目闭合，手脚缓缓收并……
不久后门内悲号既起，待屋门大开，一众昆仑弟子失魂落魄般闯进，却见这位昆仑掌门、西域道门一代巨擘，已身陨证道，溘然仙逝……
是日，昆仑山巅处处悲声，山门内外尽皆素缟，报丧的弟子们身携道门讣告，四散奔赴西域、中原各地。
当日连绵的雪峰之上，亦有一道身影飞掠疾行，一路长啸，许久后方才落在一处绝壁之巅，西观斜阳，面容且悲且坚。
他的手里捏着一片破损的素绢，上面留着八个红色字迹，歪扭，刺目，乃是以鲜血匆匆书就：白伽蓝寺，陀弥绝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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