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二卷第六十四章
方乾清咬下胳膊上一块肉来，吐出去，满嘴的血顺着嘴角往下流，左下臂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看上去十分恐怖。
他听到前方兵器带来的风声，他好似没听到。他感觉到杀气已到达头顶，他不想去理会。
耳边无数亲兵的呼喊，左边的阮英在喊“将军！”，右边的萧德兴在喊“小心！”，身后郑大不要命地冲过来想保护他，带起“呜呜”的风声，四周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战场的一切，方乾清都感受不到。
他只是低着头，反反复复挠着自己的左下臂，想尽办法要把那滴白色的脑浆挖出来。
除了这件事之外他什么事都不去做，也想不起要去做。
敌人的刀堪堪要劈在方乾清头顶，被一把陌刀拦下。陌刀的另一头，握在阮英手里。
“当！”一声，双刀相交，惊天动地就在头顶的响声仍然没有唤回方乾清的神智。
阮英拿刀去保护方乾清，自然没有办法防卫自身，战场上危机重重，守军看准机会，两杆长矛一齐刺中阮英。一杆刺中肋下，一杆刺中小腹。尖锐的矛尖刺穿铠甲，深深扎入肉里。
“噗”、“噗”，伴随着两声轻响，阮英轰然倒下，胸腹间迅速变红，血一股一股涌出。
阮英倒下的时候，右手刀仍然护在方乾清头顶，又为他拨开一杆偷袭的长矛，然后才不支倒地。
离阮英最近的萧德兴大吼一声：“英子！”，睚眦欲裂，一个箭步冲上前，扶起阮英的头。
阮英双手按住胸腹间的伤口，抬头看了一眼萧德兴。将军难免阵前亡，阮英对死亡早有准备。“我就知道。”阮英裂开嘴，笑了一下，“杀神早晚会害死我。”，可是我死得值——这句话他没来得及说，萧德兴就放下阮英持刀攻向下一个敌人。
亲兵们都看到队长为了保护主帅被敌人长矛刺中，立时便有两个亲兵抬起阮英，把他放在亲兵队伍里一个专门负责救助的士兵背上。阮英不想拖累别人，自己受伤这么重，眼下不可能立刻回营救治，等到战争结束回营包扎，那时血也流得干了。奈何不等他开口拒绝，他就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方乾清对阮英重伤无动于衷，丝毫没有反应，他咬下一块肉之后只看到红色的鲜血没有看到白色的脑浆，这让他很崩溃，他蹲下身子，右手摸着扔在地上的陌刀，在考虑要不要把左下臂砍下来。
南门守军都看出方乾清不对劲，他们不知道方乾清为什么变成这样，但他们知道这是千载难逢杀死方乾清的好机会。
敌人奋不顾身从四面八方扑上来。
亲兵像雪花在阳光下融化一样迅速消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没有了方乾清的指挥，没有了杀神超凡入圣的武艺支撑，龙家军士卒很快撑不住。
“杀龙戟！”、“杀龙戟！”、“快杀龙戟！”……
敌阵中有人在狂乱地呼喊。
在赔上数条人命之后，一个长矛手在同伴的掩护下从方乾清右侧摸上来，手中长矛“嗖”地一下直刺方乾清右肋。
方乾清没有动作。
连头都没抬，蹲在那，变成一尊雕塑，他好似灵魂飞升，只留个躯壳在战场上。
眼看长矛要刺中，千钧一发之间，萧德兴扑了过来，用身体挡在方乾清面前，救下了方乾清。
萧德兴挥刀砍断长矛，又见一名壮汉手持厚背砍刀冲上来。萧德兴前冲半步，在对方手臂抬起的刹那用陌刀割断了他的咽喉，快速转身，陌刀从咽喉里拔出，从另一个守军的胸膛上扫过。
“杀龙戟！”
萧德兴听见南门的守军兴奋而又疯狂地大叫。
接着看到无数人向此处扑来，身边的袍泽弟兄们陆续倒下，使得方乾清深入重围之中。萧德兴不知道方乾清何时能恢复正常，他只能拼命护主，拖延时间，等待后面的亲兵赶来。当自己这一方的亲兵赶到时，他们就有救了。萧德兴一刀砍翻正前方的敌人，却来不及躲避右侧攻来的长矛。
萧德兴眼睁睁看着一杆长矛划破自己胸甲，残破的铠甲和红色的血肉一起向外翻开，鲜血汩汩冒出，滴滴答答往下淌。
刺骨的疼痛并没有使萧德兴气馁，他奋起余勇，一刀斩断敌人拿着长矛的那只胳膊，残肢斜斜飞了出去。
发出这一刀后萧德兴力气用尽，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他感觉到死亡的滋味原来并不可怕。
“杀龙戟！”
更多的敌人涌来。
一个长矛手突破了亲兵的防御圈来到方乾清后方，挺长矛疾刺。
半天没有动作的方乾清忽然动了，好像飞升的灵魂重新回到体内，方乾清右手握住长柄单刃陌刀站了起来，手腕一转，陌刀挽了个耀眼的刀花。
包括萧德兴在内的所有亲兵大喜过望。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方乾清的陌刀居然砍向了自己左臂！
原来他拿起刀不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砍自己胳膊。
如果十七在此，想必能理解这怪异的举动，眼下这些龙家军士卒却看傻了。
战场上哪容得人分神，从背后刺过来的长矛离方乾清后背已不足二尺距离。
郑大从背后扑过来，抱住方乾清的身躯，敌人的长矛“噗”地一声刺在了郑大身上。郑大抱住方乾清就地一滚，躲开其余攻击，郑大使劲睁着双眼，牢牢盯住方乾清脸庞，想说些什么，张口没等说话，一口血先喷了出来，全喷在方乾清脸上。
方乾清用手推开郑大，抹去脸上的血，郑大死鱼般滚开，俯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众人才看清郑大后背插着一支箭，箭矢直入后心，眼见是不能活了。郑大不仅替方乾清挡下长矛，还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了一支箭。长矛不致命，这支箭才是致命伤。
“哥！”郑二喊得声嘶力竭，不顾一起向前扑来。
一把厚背砍刀砍向方乾清脖颈，萧德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脚尖点地一跃而起，一下撞开方乾清，可惜他受伤力气不足，这一撞只撞偏了一点。
方乾清脖颈躲过，左肩被砍到，他的盔甲虽然质地优良，却也做不到完全刀枪不入，敌人全力发出的这一击，使得方乾清肩甲一下子粉碎。鲜血从破碎的铠甲中冒出，方乾清随着这一刀的力量单膝跪地，低下了头。鲜血顺着肩甲向下流淌，染红他整条左臂之后，继续染红左半边身子。
敌人一刀砍中，喜不自胜，厚背刀回转，又砍了过来。
这一次萧德兴无力去救了。
关键时刻，趴在地上的郑大忽然跃起，一把抱住敌人的腰。
敌人没法去杀方乾清，拿刀去砍郑大，厚背砍刀一刀刀重重砍在郑大背上。
郑二赶到的时候，郑大已被砍得不成人形，后背乱糟糟一片，铠甲破碎，血肉横飞，露出白惨惨的骨头茬。
“哥！”郑二抱着郑大，喊得撕心裂肺。
“保、护……将……”郑大没说完就咽了气。
另一边的萧德兴也在此时没了动静，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
亲兵们前赴后继拥上前，利用阮英、萧德兴、郑大三人争取的时间，终于把方乾清围住，团团保护了起来。
在小伍长的吩咐下亲兵从五四编卒法变换了队形，里层是弓箭手，外面是长槊手，最外层是盾牌手，有效阻挡了南门守军的反扑。
在亲兵们拼死杀到近前救护自己的整个过程中，方乾清都没有动作。
待到有亲兵把昏迷不醒的萧德兴背上，郑二跪在郑大尸身旁痛哭，方乾清慢慢地抬起了头，眼神忽然变了。
他的眼睛很亮，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斩断浓重的黑暗，又像一颗启明星，照亮旅人前行的道路。
他慢慢转动脖子，环顾四周，脸上现出惊骇莫名的神情。
左下臂和左肩传来的疼痛让他咬牙吸气，从身上镖囊里摸出伤药瓶，把药粉倒在左肩伤口处，药粉被血冲开，过了一会好不容易才止住血。他飞快把绑在胳膊上的红巾解下来当绷带，缠住肩头，转头问了郑二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郑大怎么了？”
郑二没看他，依然盯着郑大的尸体，“死了。”万念俱灰的语气。
“怎么死的！？”非常惊讶的声音传来。
“你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站了起来，右手拿起地上的长柄单刃陌刀，转头四处看了一看，脸上惊骇之色更甚，“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阮英！”他大叫起来，“阮英！”
“阮英重伤，现在还剩一口气，不知能不能熬到回营。”
“你说什么！”他四处望了望，好像见鬼了一样的神色，又叫起来，“萧德兴！萧德兴！”
“萧德兴重伤，昏迷不醒，伤得比阮英还重。”郑二的语气没有丝毫高低起伏，平静得很。亲哥哥死在眼前，郑二如今对任何事都不会激动了。
他右手提刀，左手抓住郑二脖领，把郑二拎到自己眼前，瞪大眼睛凶狠地问：“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我明明是在侯府，怎么会在这？义父呢？快告诉我义父怎样了？”说完这句话，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浓郁的害怕。他怕知道那个答案，又不得不知道。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郑二果然答道：“也死了，是自杀。”郑二右手在自己心脏处比划了一下，“当时我也在场，就这么一剑，干净利落，没受多大苦。”
他听完这话就彻彻底底的傻了。
捏着郑二的脖领傻呆呆站着。
郑二挥开他的手，叫人把郑大尸身背上，右手拿了陌刀，向前一步。外圈打得激烈，亲兵们向方乾清处聚集，把他重重围住，里圈暂时没有危险，但郑二必须要出去杀敌了。郑二临走时，又回头冲他看了一眼。
郑二看到那人眼中的迷茫之色，心里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挺可怜。“将军。”郑二叫他，“你刚才又发疯了。”
“你这次一发疯，可是死了不少袍泽弟兄，你能说明白你现在是谁吗？”郑二问。
他听了这话，就把僵硬的脖子转过来，对郑二回了四个字：
“我是龙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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