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番外 嘉河往事 一
寒风凛冽,初春的嘉河城依然白雪皑皑,日头斜斜挂在天边,没精打采地照着嘉河城。午后开始下雨,雨中夹着小雪,落在龙家军的铠甲上都变成冰霜,阴冷潮湿的天气比寒冬更让人难以忍受。
龙三爷双手戴着皮手套还是被冻出了冻疮,把手放在嘴边哈着气,骑在马上艰难行进。
山上的雪化成溪流,马蹄子踩进泥里半天拔不出来,车轱辘常常会陷进被冻得半硬的泥地里,需要十来人一起帮忙才能抬出来。队伍以龟速前行,按照这个速度,天黑前绝对到不了目的地。
顾敬法从队伍后来赶来,对龙三爷道:“走得太慢了,这样等我们到了也变成了疲兵,不如在嘉河休整一晚再走。”
在嘉河休整,就跟露宿荒野没什么区别。
嘉河战火频发,城墙被大火烧毁,房屋倒塌,庄稼地里长满野草。先是被东戎的军队带走所有粮食,临走烧了房屋树林,坚壁清野,不给敌人留下任何能利用的东西,后被南林国占领,再搜刮一遍,搜刮得干干净净,毛都没剩。
据说当初东戎军队走的时候,有些老百姓故土难离,没有搬迁,城破后,南林大军无粮,向百姓要粮,百姓也无粮,连树皮、草根都啃光后,便有易子而食的消息传出。三年来嘉河被南林和东戎反复争夺,现总算又到了东戎手里,不过死去的人已经回不来了。十室九空,嘉河整个变成一座空城。
龙三爷命部将从车上卸下物资,准备在嘉河安营扎寨。
龙家军的将领王蟒负责警戒,王蟒的弟弟王昌负责扎营以及做饭。
龙三爷和顾敬法、冯长陵俩个,下了马,从倒塌的城门走进去,缓缓而行,入目皆是荒凉。偶遇未倒的房屋,全是被火烧过的漆黑痕迹,两片门扇吱嘎吱嘎响,一阵风过,在漫天雨雪中倒下一片门扇。
嘉河的情况远比龙三爷预料得要严重,三人走了这么久,整座城池都快逛完,愣是没见到一个活人。
看见一座勉强能算完好的房子,走进去,一家子,死状各异,尸体被冻得硬硬的,一时未腐烂。
嘉河的死孩子有个特点,都是头大身子小,无他,饿的。
嘉河百姓,多是饿死。
人最惨的死法就是饿死,人为万物灵长,老天给人造出五谷、野兽,供人食用,一个人一辈子要做多少孽,才能被活活饿死。
龙三爷自言自语:“嘉河怎会变成这样?”
“仗打了三年,嘉河缺粮缺了三年,饿殍遍地毫不为奇。”顾敬法见龙三爷不忍,出言解释。
冯长陵面色沉重地看着面前凄惨的场景,感叹道:“不错,绝其粮,断其生计,这一条徐衍之他们做的不错,徐相不断以高价从南林抽粮,这些文官杀起人来,比龙家军狠多了。南林现在已没粮,就指望以战养战,却没想到皇上早下令把嘉河变成空城,他们夺了嘉河也没用,果然嘉河很快又被我们夺回了。”
“这么狠毒的计策不像是徐相想出来的。”
龙三爷皱眉。
“据说是皇上身边新收的一个伶人献计,这伶人是上次懿德国送过来的,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在春予红得很,深得皇上宠信,叫什么来着?”冯长陵一时想不起来。
“叫陆季忠。”顾敬法还记得,“三爷,老冯,你们看吧,这个叫陆季忠的早晚是个祸害。”
冯长陵嗤之以鼻:“一个伶人,唱戏的,不就是个男/宠吗!呸!提他都脏了我的嘴……”
“住口!”龙三爷斥道,“皇上的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
三人走着走着,来到了衙门口,后院的院墙还未倒,东西厢房、耳房也意外地完好,几人便进去看了看。
里面无人。
四周静悄悄。
龙三爷特意到厨房去看,厨房米缸里什么也没有,像新出窑的瓷器一般,狗都无法舔那么干净。
龙三爷摇着头出了房门。
几人来到院中,正要迈步出大门,龙三爷忽停下脚步,向左右一使眼色,顾敬法和冯长陵也停下了。
龙三爷看了一眼院中的柴堆。
顾敬法和冯长陵立即明白了:里面有人。
冯长陵掣出长戟,用劲一挑,柴草四散,现出里面蜷缩着的一个少年。
很瘦,衣不蔽体,眼睛极亮极有神,双手握着一把缺了口的砍柴刀,神色凶狠,如一头恶狼,仿佛马上要扑上来撕碎你。三人皆是久经战阵的老将,这少年面对他们却毫无惧色,将刀握得紧紧的,手上青筋暴起。
整个嘉河都没有一个活人,这少年是如何活下来的?
疑惑升起在每个人心中。
少年不说话,只用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来人。龙三爷也不说话,他看出这少年根骨奇佳,是个练武的好材料,不由起了兴趣,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暗暗盘算有没有可能把他收入龙家军。打破沉默的是顾敬法,那时的顾敬法还年轻,还不像后来那么沉稳,他摇了摇掉毛的羽毛扇,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敢打赌,这小子一定是吃了人才活下来的。”
没人理他。
顾敬法还嫌自己不够烦人,俯低身子对拿刀少年道:“你吃的是谁的肉?你老娘的?”
少年的回答是凌空跃起,对准顾敬法头顶,一刀猛劈!
这一刀挟风雷之威,直直劈了过去。
那一道炫目的刀光,如一道闪电,劈开黑暗的人世间。见过那一刀的人,永不会忘却。这一刀简直不似人类所能发出,像天神在发怒,恶鬼在夺魄,空气发出被撕裂的悲鸣声。他的攻击,果然像狼一般,凶猛、迅速,没有一丝一毫多余动作,也绝不在攻击前打招呼。
想不到这骨瘦如柴的少年,竟有这样让人惊艳的刀法。
刀未至,刀气已将顾敬法一缕发丝割下!
冯长陵应变迅速,掌中长戟直刺少年胸口。
龙三爷一把拉过顾敬法身子,旋身踢向少年。
少年在俩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夹击之下,毫不慌张,先用柴刀挡掉冯长陵的长戟,再一个箭步跳出圈外,躲过龙三爷的攻击,脚尖点地,腾空跃起,如狸猫般窜上房脊,眼瞅着就要逃走。
龙三爷一挥手,院墙外立时涌出无数弓箭手,跳上墙壁,弯弓搭箭,瞄准少年。
少年的身体在万箭瞄准下,凝住不动,手持柴刀,身子伏低,趴在房脊上,扭着脸,去看龙三爷。
即便在这般危急时刻,他的眼神亦无丝毫胆怯求饶之意,眼里似有冰霜凝结,雨夹雪落在少年头上,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浑身冒着寒气,像刚从阴湿寒冷的地狱踩着无数血淋淋的尸体爬出来一样,他的表情很奇特,那就是面无表情。
顾敬法用羽毛扇拍拍胸口,惊魂未定地道:“好小子。”三人对视一眼,看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他们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少年,少年的功夫十足让人惊艳,尚且年幼,已然如此,若得好好培养,会是什么样子?顾敬法见龙三爷没反应,暗暗着急,心说你要装好人坏人只好我来做,高举右手,喝道,“弓箭手,预备!”
冯长陵急了,凑到顾敬法耳边,耳语道:“别伤他,这么好的身手,我和三爷合力都留不住他,伤了可惜。”
“废话,我还不知道不能伤他,我假意要伤他,三爷出声阻止我,就对这小子有恩,到时候收他入龙家军也好说话。”
冯长陵一听有理,大声呼喝:“弓箭手都把手给我抬起来,没吃饱吗?”
便在这时,柴堆里一阵响动,竟然又露出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原来这柴堆里竟藏着三个人,看来少年对他们动武是为了保护两个女孩。两个女孩一出现立即大哭,好不凄惨,年纪稍大看上去有十几岁的那个边哭边道:“求求各位大老爷,放过我们吧!”另一个不足十岁的,一声声吸着鼻涕,哭得前襟都湿了。
少年一看两个小姑娘出现,“嗖”一下从房脊上跳下,冲这俩人跑起来,少年奔跑的样子也像狼,速度极快。三个人在场院中间碰到,两个女孩抱着他痛哭,少年望了望眼前站着的三个大人,眼里有杀气浮起。
两个小姑娘哭了好一会,方才止歇,龙三爷命弓箭手退后,走过去扶起三人,问明情况。
原来这少年才十三岁,是方家的大少爷方乾清,两个女孩,大的那个是他的童养媳王喧荷,小的那个是他三妹方秀清。
方家乃当地大户,经商有道,颇有家资,祖上曾做官,是嘉河城里有名的豪强望族。当初东戎军队要百姓搬迁,方家不愿离乡背井,在地下挖了地洞,一家人躲进洞里生活。不想战事一起就打了三年,方家家财散尽,家破人亡。
方父方母在嘉河城破那天被南林军队屠杀,四少爷和五少爷病死,大少爷为了让二少爷不至于饿死,给他签了卖身契,把他卖给一个管家,去春予一户姓陆的人家做仆役,从此生死不知,不再相见。
原本数百人的大户之家现今只剩下大少爷和三小姐,以及大少爷的未婚妻王喧荷,躲在地洞里,相依为命,平常靠大少爷上山打猎勉强糊口。
龙三爷给了方家大少爷一身棉衣御寒,款待三人一顿饱饭。方少爷领着龙三爷看了一家人居住的地洞。
阴暗潮湿的大地洞,除了方家,还住着些许幸存者。另有许多小洞,作为卧室、储藏室、茅房等用,设计简陋,只勉强能住人,里面弥漫着一股腐烂和死亡的气味。
龙三爷把军队物资分给地洞里幸存的嘉河百姓,众人感恩戴德,许多人家当时就立了龙三爷的长生牌位。龙三爷嘉河之行感触颇深,发下宏愿,要在嘉河施粥,穷苦人家皆可前来领粥。从此后龙三爷便开始在战火频发民不聊生之地施粥,除了嘉河,其他边界城池也有三爷设立的粥点,此乃后话,暂且不提,却说龙家军休整一日后,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便欲启程赶路。龙三爷刚出营帐,便见方少爷跪在泥地里。
龙三爷叫他起来,他不起来,只说有事相求。
龙三爷便有了预感,心想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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