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这个地方太凶险了，逃得越远越好！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谁也没有想到刘恒甫和村主任竟然在一夜之间鬼魅地达成了和解，两个人的立场霎时完全一致，要求小区的所有住户包括所有村民必须在十天之内签订协议，搬出小区，否则责任自负，后果自负。并宣布在五天内停电停水停燃气。声称这是区委区政府的决定，棚户区改造是硬任务，是攻坚战，决不能拖延，也绝不会有任何变更。
村主任立场转变的原因，当然是重大利益暗箱操作，蛋糕均分，相互妥协的结果。对此，这个小区的住户们心知肚明，人人皆知。所谓的区委区政府的决定，不外就是镇里来了几个人，来小区看了看，然后吃了顿饭就走了，至于是什么重大决定，谁也不清楚，谁也没处问。
搬迁户大都是外来人员，大家敢怒不敢言，村里的青壮年都在外地打工，有权有势的，暗地里差不多都摆平了，也没几个人敢跳出来反对。但问题是，这些住户里面，有好多住户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刻无法搬迁，因为他们的确是无处可去。
陈玉红家就是其中的一户：一个植物人般的重伤民工，一个柔弱瘦小的十五岁女孩。他们根本动不了，既无处可去，也无人来帮。
丁丁本想第二天一早就离开此地，得知这个消息后，他想也没想，立刻改变主意。他不能走，至少眼下不能走，他自己现在暂时是脱离了凶险，但他不能让玉红和她爸爸留在这个凶险的地方。
内心的冲动支配着丁丁，他觉得他必须变成一把锄头，冬天里的锄头，把北风打碎，他发誓要保护玉红。如果不是那晚玉红的拼力呼叫，说不定自己已经遭遇不幸，或许现在已经被拘留在派出所了。
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他不能临阵逃脱，成了懦夫。
说什么也不能。丁丁的嘴唇吐出了平淡的话语：我去找他！
丁丁找到了刘恒甫。
刘恒甫听了他的一番话，问道，她是你的同学？
丁丁说，是，同桌，平时关系很好。
刘恒甫又问，就是同学吗？还有没有其他关系？
丁丁想了想，没有，就是同学。她家我去过，她爸爸那样子，真的不能再折腾了，稍一动就会出大事。这是医院说的，一定要保持安静、平躺。她家是穷人，你对穷人不能那么干。
刘恒甫关心的好像不是这个，继续问道，是她让你来说的吗？
丁丁摇摇头，不是。她没说。
刘恒甫笑了笑，然后黑下脸来，说道，你这不是瞎操心吗！不就是个同学吗，又不是什么兄妹亲戚，又没有主动求过你，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不急你急什么？
丁丁大概没听出来刘经理话中调侃的味道，依旧着急地说，刘总，我说的都是真的，一点儿也没骗你。不信你自己过去看看，无论如何这两天暂时先别动她家，你允我几天，我看最近能不能帮她找个合适的地方。如果马上断电断水的，她家那日子可真没法子过了。
刘恒甫说，丁丁，我跟你说实话，她家搬不搬，这跟咱们没关系。她家住的地方，是建筑公司当时给他们找的地方。我们早就跟建筑公司说好了，协议也早都签了，钱和补助也早都给了公司了，公司肯定也给这些住户发了补贴款了。让他们限期腾房，天经地义、合理合法，也理所应当。这些人你别看着他们可怜，其实个个贪得无厌，一边拿着大把的补助补贴，一边找各种理由能拖就拖，能不搬就不搬。这里面的猫儿腻多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表面那不知内情。你以为我们容易吗？如果可怜这个，可怜那个，那咱们还干不干了？再说了，他们可怜，我们就不可怜？每天求这个求那个，谁又来可怜我们？我儿子也是你同班同学，你怎么就不替我们想想？我几十个亿都压在这里了，如果全亏在这里，将来我这一家子还活不活了，说不定比叫花子还惨！
丁丁听了，好半天才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她家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一会儿先去看看她家，我们想想辙，如果能找到其他解决的办法，那就不说了。如果找不到，那我还来找你。别的住户我可以不管，但这个住户说什么我也得管。她真的是我的同桌，真的对我好，她一直对我好。
刘恒甫不禁有些发愣，他盯着眼前这个高高大大的傻小子，第一次感觉到他有可能错看了他。这小子讲义气，认死理，这种人其实很可怕。用对了，会为你卖命；用不对，也会跟你拼命。他想了想，有些不客气，但依旧显得诚心诚意十分耐心地说道，丁丁，从小到大，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同学朋友。不过有句老话你得记着，富在深山有远亲，穷死街头无人问。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也不是没有，但现在是金钱社会，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一个人一没钱，二没权，三没本事，就算有情有义又有什么用？你回头想想，你爸是市委书记的时候，是不是遍地都是好朋友，处处都是亲兄弟？现在呢？除了我，有几个人找过你、帮过你、问候过你？说句难听的话，即使哪天你出了什么大事，残了、没了也没有几个人会想着你、惦记你。你看着别人可怜，谁又可怜过你？连你的亲戚算上，除了你那个姑姑找过你，还有谁，还有哪个打听过你？人活世上，咱不做坏人，但也不能太善良，不能心太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做人心太软，到头来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别人。这些话，我也就是给你说说，要换了别人，我早把他开了。好了，你自己再想想吧。你同学那个地方，我劝你还是不用再去了。你说你想帮帮她，丁丁，你也不想想，你现在还帮得了谁？你连自己都是泥菩萨了，还怎么帮别人？还有，你现在可是在我手下干事，我不让你干的事，你就不要去干。这是规矩，你懂不懂？
让刘恒甫没想到的是，丁丁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声音不大，但字字钻心地对他说了几个字：
那也要看干什么事了。
刘恒甫看着丁丁昂着脑袋转身离去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小子如果制服不了，说服不听，说不定真会出来搅局，很可能会坏了他的大事。
他得马上想辙。
他想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也很实用：他要赶在丁丁前面，最好在今夜以前就办了，要尽快把那间屋子拆掉，把那一溜屋子全部拆掉，尽快把这些人赶走，赶得越彻底越好、越远越好。
事不宜迟，必须马上就干。当然，像丁丁说的那些确实有困难的住户，也要尽可能安置得好点。尽管这都是他们所在公司应该办的事情，这些遗留问题也都应该由他们所在公司去解决，但关键是一定要把这些话给这些公司说到前头，给这些住户说到前头，出了事那可是你们这些住户所在公司的责任，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丁丁今天的举动，也是个提醒，决不能让这些住户把账都算在自己公司的头上。还有，对那些确实困难的住户，该补助的也一定补助，但也只能在事后了，一切只能等到强行拆迁完了再说，那时候给他们补助，也许还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最重要的是，可以避免日后更多的麻烦。有一点丁丁说得对，对穷人不能这么干。动不动就整治穷人的人，一定是恶人，这个影响太大，无论如何也决不能落下这个名声。
刘恒甫决定下午四点采取行动。
这个时段，街上的人最少，住户也大都在班上还没回来。这个时候动手，阻力最小，找麻烦的人也最少。
刘恒甫动用了十几台铲车、挖掘机，在三个小区同时出动。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分散住户们的注意力和集聚力，让他们自顾不暇，无法聚众闹事，阻碍拆迁。
刘恒甫逐一对这些住户的所在公司也都打了招呼，希望他们细致、耐心地做好这些住户的工作。言之凿凿说这是区委区政府的决定，公司领导首先要积极配合，尽快把工作做到每一家每一户。
打招呼的同时，行动已开始实施。其实也是个缓兵之计，刘恒甫打了一个时间差，就在公司正在给每个住户打电话做工作的时候，住户的房屋已然在被拆迁，甚至已经被拆掉了！
一切似乎都非常顺利。今天强拆的几个地方，提前都摸清了底细，大都是老弱病残，没背景，没势力的外地住户。估计不会有什么违抗，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唯一没有估计到的就是丁丁的反抗。
丁丁也没有估计到刘恒甫下手会这么快，手段会这么狠。
事先他一无所知，没有人给他透露任何消息。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几个人提前知道，对刘恒甫他们这帮黑心的家伙来说，此事事关重大，是绝密中的绝密。丁丁又不是什么骨干成员，根本没有必要事先让他知道。
但丁丁不这么认为，他认准了是刘恒甫欺瞒自己，而且就是针对自己，居然提前动手了。
丁丁原准备下午去陈玉红家里看看，跟她说说情况，看她是否得到了要求立刻搬迁的消息，她爸所在的公司是否能给她家提供切实可行的帮助。还有，他最想知道的一点，她家是不是领过搬迁的赔偿和补助。刘恒甫上午所有的话里面，唯有这一句让他无法辨别真假。
这之前丁丁曾同玉红联系过一次，丁丁只是告诉玉红他还没有走，大致说了说情况，具体的情况他会当面告诉她。玉红在手机里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你别大意，要注意安全，还是小心点儿为好。
下午四点多点，丁丁准备动身去一趟玉红家。临出发时，先拨通了玉红的手机。
丁丁在陈玉红的手机中，得到了她家马上要被强拆的消息。
他从手机中听到了铲车、挖掘机的轰鸣声，轰鸣声完全把玉红包围了。
玉红的声音几乎是在哭号，是在嘶喊！
丁丁的行为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愣了一下，抓起他平时搞打砸的那根钢筋棍拔腿就跑。
丁丁跑得很快。丁丁是体育课代表，中长跑是他的长项，学校长跑比赛年年都是冠军。
两千米的路程，丁丁用了没到十分钟。
丁丁来得很及时，如果再晚来一步，玉红家的窗户就没了，那层薄薄的墙面也一定会整个倾塌，今天晚上玉红和她爸爸就得露宿街头。
此时此刻的丁丁怒不可遏，勇不可挡。
就在挖掘机轰鸣着把玉红家门口的台阶一铲刮下来的时候，冲过来的丁丁飞身一跃，一手伸进去，驾驶室里的驾驶员就像小鸡一般被揪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那个巨大而疯狂的铲斗突然耷拉在那里一动不动，四周的哭喊声也戛然而止，只有挖掘机的声音仍发出突突突的哀鸣。
丁丁甩开众人紧忙冲上去，关闭了挖掘机并把车钥匙用铁棍捣成了两截！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与陈玉红家毗连的住户陆续走了出来，一探究竟。强拆方其中有个人气冲冲地走过来要与丁丁理论，两人说了没几句，只见丁丁拳头一挥，那个人踉跄了几下，一下子趴在那里再没有起来。
叫好声、嘘声、口哨声、骂声，响成一片。
人越聚越多。既有被强拆的住户，也有闻讯而来的开发公司的管理人员，更多的还有路人、好事者。
被强拆的住户大都围在丁丁的身旁，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大喊大哭。
强拆的一方人也越来越多，最后连那个村主任，连刘恒甫都相继露面了。
住户的骂声越来越高，围观的群众也越来越多。几乎所有的围观者都在纷纷指责强拆，欺压百姓，贪婪无耻，没有人性，惨无人道，一群土匪恶霸，你们能代表政府吗？我们已经给政府打电话了，我们报警110了，我们倒要看看政府会不会站在群众的对立面！
而强拆一方的人则拿着高音喇叭呼吁大家服从政府的决定，不要无理取闹，不要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再后来，冲突再次发生。强拆一方要把几个带头闹事的住户驱离现场，但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丁丁一个人站在最前列，几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丁丁的功夫很一般，但在这里所向披靡，勇猛异常！
手持钢棍，怒发冲冠的丁丁从住户的嘴中已经知道了刘恒甫的贪婪和虚伪，他给丁丁所讲的一切都是骗人的谎话、鬼话。即使是一个被迫辍学、悲惨无助的十五岁的女孩子和她濒死的爸爸，他都不肯放过。什么给了补助，发了补贴，竟然都是子虚乌有，真正是口是心非，灭绝人性！也正是这个人，利用了自己的爸爸，攫取了无数的财富，却还要骗自己在这里继续替他为非作歹，充当打手！他对这个骗取了他的信任，又利用他再度骗取了爸爸信任的恶棍、奸商深恶痛绝，怒目切齿！对自己的再度上当，受骗受蒙蔽更是怒火中烧，愤恨交加！
就像在拳击场上一样，丁丁几乎打红了眼。
没有人敢上前拦他，也没人拦得住他！
真正把爸爸拉下水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卑鄙无耻的恶魔！还要把自己拉下水的正是眼前这个无恶不作的禽兽！
就在他左突右抵，拼力阻挡的时候，丁丁突然听到了高音喇叭里一声犹如炸雷一般的喊声。
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你们的行为已经被混进人群中的坏人所利用！在你们中间大打出手的那个高个子青年，就是腐败分子原市委书记魏宏刚的儿子！他正在利用你们的情绪反对政府，反对棚户区改造！大家注意了！在你们中间那个穷凶极恶的高个子青年，就是腐败分子原市委书记魏宏刚的儿子……
丁丁像挨了一记闷棍，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所有的人一时间都愣在了那里。
魏宏刚的儿子！刚刚被双规了的腐败分子市委书记的儿子！
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他。
突然他听到了刘恒甫熟悉的声音，他在大声喊叫：你们上当受骗了！这个家伙确实就是魏宏刚的儿子！
丁丁看到了刘恒甫的影子！他本想说句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伙人向他逼了过来，他认出了在晚上一起跟他出来打砸住户的几个手下。这些人平时对他的强横不羁早有不满，此时此刻则好像被愤恨挟持着，步步紧逼，手持钢筋凶狠地向他围了过来……
丁丁本能地想逃出那个圈子，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到有几根钢筋同时向他挥来，他没有回避，只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当他意识到那是玉红的声音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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