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追月
我们正是那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可怜猴子，可我们的师傅不是唐僧。
但世事毕竟难料，当我们听到桃花仙亲口说出放要我们走的时候，我想到，其实每个凶狠的师傅内心都住着一个善良的唐三藏。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神仙山内外，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时值寒冬。
桃花仙已经忧郁了一整天。
这是他在喝了一口酒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第二天。
之前一天，老鬼像往常一样打回了酒，桃花仙像往常一样高兴地揭开盖子饮，但他只饮一口就皱起眉头，接着情绪一落千丈，不言不语，落寞地独自回到洞中。
从未见他如此沮丧。
老板懈怠，员工们自然歇了工。三年来，我从未睡过如此美的一觉，不必再早起上山了。聂静也不用再练功、做饭，老鬼、老妖二人也不用再做苦力了。
我们当然希望这老头就一直这么忧郁下去，希望他在洞里永久地面壁下去。
令人奇怪的是，黄昏时分，桃花仙走出山洞，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他叫来了我们所有人，神采奕奕地吩咐道——小鬼头去打酒，再弄些肉，老妖去劈材，劈材之前先给我打一桶水来，静静多做点拿手好菜，可乐，你去厨房帮忙。哈哈，今日十五月圆之夜，不举杯共赏，岂不可惜！
不知这又是玩的什么幺蛾子。
不管他又要发哪门子疯，我们也都只能无条件服从。
我与聂静在幽暗的厨房中望着这洞外的怪人，大地积雪，在雪光的映照下只见他竟用水去洗桃树枝头的冰雪！他神态安详，举止缓慢，不复往日的嬉笑怒骂，跋扈嚣张，远看就是个风烛残年的孤独老人。他小心翼翼，认真耐心地洗着，眼中饱含着一片柔情，就像在对待自己最亲密的情人。这桃花仙是个酷爱桃花之人，可我没想到竟有此种爱法，爱到如此地步。现在是寒冬腊月，你再怎么洗也不能把桃树洗出个春暖花开吧。目睹此情此景，我浑身上下起了无数鸡皮疙瘩，莫不是阿尔茨海默病，老年痴呆了？据说月圆之夜，犯罪率极高，这老人要是在今晚像金毛狮王谢逊一样发起疯来，我们几个恐怕凶多吉少，最终会沦为惨死山岭的无辜受害人，要知道七伤拳的威力凭我们几个三脚猫功夫是完全抵抗不了的。
——可乐哥，师傅他这是在做什么？难道他不知道洗过之后，雪依然会飘洒桃树枝头，水也会凝结成冰？
聂静不解地问。
我望了望这个正在烧火的丫头，她圆润水嫩的脸蛋在火光照映下显得尤为可爱。心想，也许我们今晚所有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了，不仅因为她武功是我们几个中最好的，想来老头子见了他这可怜乖巧的小徒弟也绝不会忍心下狠手。
——静静，你知不知道他在洞里待了一天一夜都干了些什么？
——我曾去偷偷看过，我见他在里面掉眼泪呢，还有就是画画。
——没想到他也会哭的。
——是人都会流泪啊，何况师傅已是耄耋之年，人老了总难免如此的。
——你刚才说他画画？他画什么了？
——画的一位美人，见他一丝不苟地作画，我想应该是画的咋们的师娘。
——那只是你的师娘，我从没把他当过我的师傅。
——可是，可乐哥，师傅他虽然性情乖僻，对我们也很苛刻，但他毕竟救过我，还教我们武艺。他虽然经常骂我们，但从未对我们动过粗。师傅是个好人，说实话，我每见他独自一人喝酒，总觉得他有些可怜，他身上似乎有种任何人都理解不了的孤独感，我想这也是他为什么把我们留在身边陪他的缘故吧。
我看了看聂静，她的一双大眼睛清澈而明亮，仍是三年前那双透露着善良纯洁的眼睛，只是少了一些懵懂，多了一份对世俗人情的洞察。
三年朝夕相处下来，我虽看不透桃花仙，但我明白他绝对不是个坏人，更不是那种粗鄙不堪、肆意妄为的小人。从他平日放荡不羁的眼神里我还能读出暗含着的无奈、忧郁与落寞，他洒脱不羁的外形下也不知藏着多少不为外人知的人生经历。可无论如何，他把我们囚禁于此，随心支使我们做事，我们一心想着救人，他不但见死不救，反而还不让我们去救。如果娘有不测，他就是帮凶。我怎能容忍这样的人。
桃花仙就这样一直在外面用清水清洗着桃树枝，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明月当空。漫天飞雪洒在他身上，刺骨寒风刮在他脸上，他浑然不觉，依然故我，他仿佛忘记了时间，在寂寥的天地之间，默默地扮演着一座孤独的雪人。
满桌的佳肴美酒，老少五人在山腰上，在山洞外，于桃树前，于皓月下，围桌而坐。
——来来来，举起酒杯，喝！
老者发话。
五人共举酒杯，一饮而尽。酒是竹叶青，想必是酒家窖藏多年，因此极为香冽。
——今晚老夫为诸位践行，明日你们就可离开这里。三年了，想想老夫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们几个小子，哈哈！来，老夫敬你们一杯！
我们都怔住了。闻听此语，所有人无不面露诧异之色。但没有人说话质疑，三年下来，我们学会了在他面前保持顺从的沉默。我、老鬼、老妖，还有聂静，都默契地屏住了呼吸，因为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此都在期待着老者的下文。
风骤停，雪未止。
天地间只剩下雪花洒落大地的声音。
——都傻了？再不喝，酒就得重新温了！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蹋，是吧，小鬼头？来！喝！今天咋们就把这几坛酒都喝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似乎跟老鬼有什么关联？我瞧了一下老鬼，只见其面露红晕，这才一杯，算来管人事的人酒量不该太差的。
——小鬼头，你也老大不小了，遇上了就要好好珍惜，否则后悔一生。
——你说的什么啊？咋听不懂！
——“杨柳”！这下懂了？我可不是监视你，我是怕你小子会胡来。
这下我懂了。老鬼肯定是下山打酒的时候勾搭上了哪家的姑娘，这小子居然一直不动声色地瞒着我们，可惜他瞒不过这老神仙啊。
老鬼憋红了脸，从未见他如此狼狈过。
——杨柳？不就是那个酒家小姑娘嘛！我天天去打酒，只是跟她有些熟，有些熟而已。
——小鬼哥，你也太不地道了！还想瞒我们到时候啊？说！你俩是怎么好上的？
聂静调皮地揶揄道。
——你这小丫头，没大没小说些啥呢。据说你剑法又精进不少，快给我们舞舞，喝酒也得有助兴的不是。
——你莫要转移话题，老鬼，你真是个老鬼啊！不错啊，你这叫“事业爱情双丰收”啊。
老妖也开始起哄。
——都莫笑他了，一对青年男女，日久生情，这很正常。这样，静静，你就舞一段剑给大家助助兴。
桃花仙发话道。
聂静不得已起身。
只见她忽地腾空而起，右手一扬，雪地上的一根木棍即刻飞至其手中。木棍到其手中仿佛真成了利剑一般，只见其轻轻往下一挥，一股寒气贴面而来，雪地上厚厚的积雪瞬间被一条直线分为两半。剑在她手中随意舞动着，“嘶嘶”尖厉的破风声随之不断传来，老鬼与老妖不由得捂住了耳朵。剑走游龙，轻盈穿梭，忽快忽慢，转瞬高低。聂静身着一身雪白色衣服，身披雪白色风氅，在漫天雪花中，在皎洁月光下，婉若一朵白莲迎风招展。
桃花仙微微颔首，余下三人惊诧得面如青山。
——静静，桃花剑！
桃花仙话音未落，杯中酒已洒至。只见聂静剑如闪电，快不见影，转瞬之间无数剑花在空中飘舞。聂静忽地落地，右手一扬，剑花犹如闪电，转眼一道白光直直落于剑刃之上，右手又是一抖，白光不见，聂静骤然一跃，空中划出一圈，此时无数的桃花从天而降，大地回春，天地仿佛换了一种颜色，我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不由得揉了揉眼，再睁眼看时，聂静徐徐落下，漫天的桃花也随之落地，良久，桃花方消失不见，天地重归本色。群山无言，万籁俱静，此刻，似乎只听得见竹叶青融在雪地里的声音。
——哈哈，三个小子，如何？傻眼了吧？此为桃花剑法中的“大地回春”。
我们的确傻眼了。
羡慕嫉妒恨啊，这老头身藏绝艺，却只教我打坐的功夫。
——来来来，喝喝喝！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那一晚，我们喝了许多。
说了三年的话。
老者似醉非醉地说，我们将信将疑地听。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弱水有三千，只取一瓢饮。
——犹记三月天，桃花开漫山。醉眠花丛，梦中仍徜徉，面如春风，笑颜如仙，如饮桃花酒，如卧清泉边。而今桃花落，埋没白雪间......
另外还有一句口头语我听得尤为清楚——邓迦舞矶那个和尚我知道，不孬！
大家都醉了，我没有。
老者想喝醉，但他并没醉。
他把所有人都送回洞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揣上一幅画。
不知是否喝酒的缘故，我浑身使不完的力气，我在桃花仙后面足足跟了一个时辰。这真是位绝顶高人，其轻功之高，难以想象。他是在朝月亮的方向追去，可人的轻功再强，又如何能赶得上月亮。饶了一圈，终于停在了山顶。
——小子，就知道你心眼多！哈哈哈！你不错，我早就说过你是块料。你很有悟性，也很聪明，就是脾气比较犟，这倒有点像当年的我。只是你跟当年的我比，缺了豪迈之气，不过这倒是你练无极剑法的一大好处，要知道豪气干云抵不过收放有度，他日你的武学造诣必将远胜于我。
原来这老头早知道我跟在后面。
——怎么，还不肯叫我一声“师傅”？
老者柔声问道。
天地哑然。
明月入抱。
神仙山山顶，老者坐立泉边，含笑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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